“蜂鸟”服毒自尽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最后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随即沉入冰冷的湖底。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死寂。陆铮盯着自己那根搭在童年合影上的食指指尖,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心中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大仇得报的释然?宿敌终局的空茫?还是对那疯狂灵魂最后一刻彻底崩溃的一丝……难以言说的唏嘘?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作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恶魔伏诛,但活着的人,战斗仍在继续。他的战斗,在这间病房里,才刚刚撕开黎明的帷幕。
“死了也好。”陆铮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目光从照片上移开,重新聚焦在自己那只被支架包裹的左臂上,“省了颗子弹。”语气冷硬,带着军人特有的 pragmatism,将那丝不该存在的唏嘘彻底碾碎。他活动了一下那根刚刚完成“壮举”的食指,细微的麻痒感和残留的触觉记忆如同温暖的余烬,滋养着新生的希望。
王栋梁看着陆铮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心中佩服,连忙道:“陆哥,李康复师说,既然食指和无名指已经有了自主活动的苗头,从今天起,可以尝试加入一些更精细的感觉刺激和分化训练了。”他拿出一个小托盘,里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小盆温度不同的温水(贴了标签),几块不同材质的布料(棉、麻、丝绸、细砂纸),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表面光滑或带有细微纹理的木块。
“李老师说,神经恢复,感觉再教育同样重要,甚至更优先。”王栋梁解释道,“让你试着用……用右手指引,去感受不同的温度、材质,然后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和‘分辨’左手指尖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微弱的信号。哪怕只是‘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一样,也要说出来。”
这是一个更加枯燥、更加考验耐心和感知力的过程。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去分辨不同频率的光。
陆铮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他伸出完好的右手,先浸入标注着“40°c”的温水中,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温热。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食指,蘸取一点温水,极其轻柔地、点在自己左手那根刚刚能动的食指指尖上。
闭眼。全部心神沉入那被触碰的点。
温热……水的湿润……
除了这些右手指尖明确传来的信息,左手指尖呢?那受损的神经末梢,能否捕捉到一丝一毫属于它自己的“温热感”?
一片混沌。剧痛的背景噪音太强,微弱的感觉信号如同投入大海的盐粒,难以分辨。
“没什么……感觉。”陆铮嘶哑道,眉头微蹙。
“不急,慢慢来。换这个试试。”王栋梁递过来一块柔软的丝绸。
右手抚摸丝绸,光滑冰凉。
右手引导,用丝绸一角轻轻拂过左手食指指尖。
闭眼。感受。
依旧是一片模糊的麻木和剧痛交织。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皮肤的……“滑”?还是仅仅是心理作用?
“好像……有点……滑?”陆铮不确定地描述,眼睛依旧紧闭,额头渗出细汗。这种不确定感比纯粹的疼痛更折磨人。
“滑!很好!记住这个‘滑’的感觉!”王栋梁立刻鼓励,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极其初步的、甚至是大脑补偿机制产生的幻觉信号,但这依旧是积极的反馈!
训练在枯燥和反复的不确定中缓慢进行。温水、凉水、粗糙的砂纸、光滑的木块……陆铮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重新学习“感觉”,试图唤醒那条沉睡的手臂的感知能力。失败远多于成功,但他眼中的光芒却并未熄灭,反而因为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臆想的“不同”,而变得更加专注和执着。
西北基地。“夜莺”任务的后续工作并未因“蜂鸟”的死而结束,反而进入了更繁重、更精细的阶段。
真正的“夜莺”密钥核心被置于最高级别的“真空屏蔽”装置内,物理隔绝一切信号。沈念薇带领的技术团队,开始利用之前破解和“捕蛇”行动中获取的数据,在不直接激活密钥的前提下,对其进行最深层的静态分析和逆向工程,试图彻底掌握这种新型信号传输技术的原理和潜在漏洞,并研发反制手段。
工作强度极大,对精度和创造力的要求极高。沈念薇几乎住在了机房,三餐都是匆匆扒几口营养膏,困极了就在旁边的行军床上眯一两个小时。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发现和征服的渴望。只有在极度疲惫的间隙,她才会拿出那张偷偷冲洗出来的、陆铮军官证里那张童年合影的复印件,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穿着小军装、板着脸的小男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思念和一丝柔软。她知道,他也在战斗,在另一条更加艰难的战线上。
这天下半夜,分析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等待新一轮的算力调度结果。沈念薇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习惯性地拿出了那张照片。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刚生成的一份关于“蜂鸟”通信习惯的残留数据分析报告附件。报告本身是关于编码规律的,但附件里罗列了一些从“蜂鸟”安全屋及关联据点收缴的、尚未完全破译的零星通信记录碎片,大多是无意义的乱码或过时信息。
其中一条碎片,引起了沈念薇的注意。它来自青松岭矿区爆炸后被掩埋的一个秘密据点废墟,日期标注是行动前三天。内容残缺不全,大部分是加密失效的乱码,但有几个词似乎因为载体局部损坏而保持了奇怪的明文状态:
“…‘老家’…老槐树…第三块砖下…照片…盼归…”
青松岭…老槐树…
沈念薇的心猛地一跳!青松岭疗养院!大院的老槐树!这是“蜂鸟”在提及她和大院!日期是行动前三天!他当时已经在布局,甚至在监视他们?!“第三块砖下”?“照片”?“盼归”?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蜂鸟”到底还隐藏了多少恶毒的窥探?这条信息原本想说什么?那个“第三块砖下”藏着什么?是威胁?还是……
她立刻坐直身体,睡意全无。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和强烈的不安,她调用了更高级别的解密权限,试图还原这条残缺信息的原始编码。进程缓慢,大部分数据已无法恢复。但在耗费了大量计算资源后,信息末尾一段极其隐蔽的、原本被乱码覆盖的附加码,竟然被部分还原了!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加密后的落款日期,而日期指向的竟然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天?!
十年前?!
那时她和陆铮都还是少年!“蜂鸟”怎么可能在十年前就?!而且这个加密方式……异常古老复杂,不像“蜂鸟”近期的风格,倒像是……
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划过沈念薇的脑海!她立刻打通了“磐石”的保密内线,声音因自己的猜测而微微发颤:“‘磐石’!我需要‘蜂鸟’真实身份背景调查的绝密档案,尤其是他十年前的活动轨迹和通信记录!最高权限!立刻!”
几天后。一个傍晚。陆铮的病房。
持续的感觉分化训练艰难而缓慢地推进着。陆铮已经能在右手的引导下,偶尔“感觉”到一丝水温的差异或材质的粗糙光滑,虽然依旧模糊,但不再是完全的死寂。食指和无名指的主动活动范围也稍稍增大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不足道,但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如同甘泉,滋养着他干涸的希望。
王栋梁拿着一个厚厚的、印着机要印章的牛皮纸文件袋走了进来,脸色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和深沉。
“陆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首长让人送来的。是……周震山老首长留在办公室的一些私人遗物整理出来的文件。里面……有给你的信。”
陆铮的身体猛地一僵。周爷爷的信?他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王栋梁连忙上前帮他调整了病床的角度。
文件袋被打开。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几本旧笔记本,一些老照片,还有一封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信封已经泛黄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铮”字。
陆铮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周爷爷的字迹,他认得。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
信纸也是泛黄的,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却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微颤。日期,赫然写着一—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铮儿:
见字如面。
你上次来信,问及你父亲当年在西南边境那次秘密行动的细节,特别是关于那个失踪的代号‘牧羊人’的战友。你心思重,像你爹,也像老子我。有些事,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但雏鹰总要自己飞,有些担子,迟早要扛起来。”
陆铮的心猛地一沉!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西南边境?“牧羊人”?这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疑问之一,关于父亲一段讳莫如深的过去,关于一位从未谋面、却仿佛笼罩着家族阴影的“失踪”叔叔!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周爷爷!周爷爷怎么会知道?而且还特意写信回答?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目光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个字。
“……‘牧羊人’没有失踪,他是以另一种方式,打入了敌人心脏的最深处,执行一项绝密至高的长期潜伏任务。他的代号,后来改为……‘蜂鸟’。”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陆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拿着信纸的右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牧羊人’……就是‘蜂鸟’?!
那个父亲念念不忘、愧疚终生的失踪战友?那个从小偶尔听大人们提起、带着悲壮色彩的英雄叔叔?!
就是那个在青松岭疗养院劫持念薇、在矿区设伏差点炸死他、阴险狡诈、恶毒疯狂的“蜂鸟”?!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荒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信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雪白的被子上。
“陆哥!你怎么了?!”王栋梁看到陆铮瞬间惨白如纸、如同见了鬼般的脸色,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
陆铮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被子上那封泛黄的信,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混乱和骇然。周爷爷的信……十年前……原来他早就知道“蜂鸟”的真实身份?!那他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沈念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身上还带着西北的风尘,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焦急、担忧和某种证实了可怕猜测的苍白!
“陆铮!”她冲到床边,声音急促,甚至顾不上和王栋梁打招呼,直接将手中的加密平板电脑屏幕怼到陆铮面前,“你看这个!我从‘蜂鸟’十年前的残留通信碎片里还原出来的!他提到的‘老家’老槐树‘第三块砖下’!我申请了最高权限挖掘调查!刚刚从大院老槐树底下第三块砖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个!”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一个被密封在防水油布包里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样式,和周爷爷那封信,几乎一模一样!而信封的正面,同样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字——“薇”!
那是周爷爷的字迹!写给沈念薇的信!同样藏在老槐树下!同样来自十年前?!
沈念薇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信的内容还没看!但日期……和‘蜂鸟’碎片信息里的日期……和你父亲调查‘牧羊人’失踪的时间点……完全吻合!周爷爷他……他早就知道‘蜂鸟’是谁!他给我们都留下了信!他可能……可能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陆铮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念薇手中的平板,又看向自己床上那封来自周爷爷的信。巨大的谜团和深不见底的漩涡,伴随着一个被尘封了十年的、关于忠诚与背叛、守护与牺牲的惊天秘密,如同缓缓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露出了它冰冷而狰狞的一角!
两只手,一只缠着绷带微微颤抖,一只带着西北的风尘,几乎同时伸向了那两封来自十年前、注定将颠覆一切的信。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两人沉重如鼓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