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岭疗养院特护病房区的枪声和骚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但又在严密的封锁下被强力按压下去。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彻底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惊心动魄的山岭。营区野战医院的灯光,成了这片黑暗中唯一温暖而忙碌的孤岛。
吉普车呼啸着驶入营区,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径直停在野战医院门口。早已接到通知的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迅速围了上来。
车门打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陆铮脸色煞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左臂的绷带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液完全浸透,粘稠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车门框上。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却依旧锐利,试图自己挪动身体下车。
“别动!”沈念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决。她先一步跳下车,顾不上自己同样狼狈不堪,立刻伸手去搀扶他几乎脱力的右臂。她的手指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微微颤抖,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
“陆参谋!”军医和护士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车上转移至担架。动作间牵动伤口,陆铮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但硬是没发出更多声音。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念薇身上,直到被推进医院大门,消失在走廊深处。
沈念薇下意识地想跟进去,却被一名护士礼貌而坚决地拦在手术室外:“同志,请留步。陆参谋需要立刻手术处理伤口,请您在外等候。”
手术室门上刺目的红灯亮起,那光芒像烙铁一样烫在沈念薇的心上。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怀里的真空袋依旧被她死死抱着,冰冷的触感和边缘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病态的踏实——这是他用血换回来的。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气味,脚步声匆匆,气氛紧张而压抑。沈念薇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暗红血迹的双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那个瞬间:“蜂鸟”怨毒的眼神、黑洞洞的引爆器按钮、王栋梁从阴影中射出的那颗决定性的子弹、陆铮手臂上不断扩大的殷红……恐惧和寒意再次如潮水般涌来,让她胃部一阵痉挛。
“小沈同志?”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沈念薇猛地抬头,看见王栋梁站在不远处。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清洁工制服,重新穿上了挂着一等功勋章的军装常服,只是左臂依旧吊着绷带,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额角还有未干的冷汗。他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显然刚才那一枪和后续的行动耗尽了他本就带伤的身体。
“王排长……不,王栋梁同志……”沈念薇声音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身份骤变的战友。
“叫我老王就行,听着顺耳。”王栋梁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走到她旁边的长椅坐下,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嘶”了一声。“陆哥怎么样?”
“在手术……医生说伤口很深,失血很多。”沈念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担忧。
“放心,那小子命硬得很,阎王爷轻易不收。”王栋梁语气笃定,试图缓解气氛,但眼神里的关切同样深沉。他目光落在沈念薇紧抱着的真空袋上,那上面也沾着几点暗红的印记,不知是陆铮的血,还是溅上的“蜂鸟”的血。
“这东西……”王栋梁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小沈,你立了大功,但接下来的事情,会更复杂。这份名单,”他用没受伤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真空袋,“水很深。‘蜂鸟’不惜引爆也要毁掉它,不是没有原因的。”
沈念薇心头一凛,抱紧袋子的手更用力了:“里面……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需要最高级别的专业解密和验证。”王栋梁摇摇头,眼神锐利地扫过空旷的走廊,“但你记住,从现在开始,这份名单,除了陆卫国首长、我和即将赶来的总部特派员,任何人无权过问,你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它的存在和里面的任何信息!这是纪律,也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他语气中的凝重让沈念薇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名单,而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郑重地点头:“我明白,我一定严守秘密。”
王栋梁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低声补充了一句:“陆哥他……这次太拼了。手臂的伤,恐怕会留下些影响。”他没有说得很具体,但沈念薇的心却猛地揪紧了。她想起陆铮在吉普车上强忍剧痛、冷汗淋漓的样子,想起他踹门时崩裂的伤口,想起他捏住“蜂鸟”下颌时手臂肌肉的颤抖……一种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她的恐惧,那是为他而生的心疼。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陆卫国在几名神情冷峻的军官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脸色铁青,眉宇间凝聚着风暴过后的肃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手术室亮着的红灯上,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转向坐在长椅上的沈念薇和王栋梁。
他的视线扫过沈念薇怀中的真空袋,又落在王栋梁身上,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欣慰,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询问:“‘寒鸦’?”
“到!”王栋梁立刻挺直脊背,习惯性地想敬礼,却被吊着的左臂阻碍,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又带着军人的执拗。
陆卫国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辛苦了,栋梁同志。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一句“栋梁同志”,是首长对潜伏英雄的最高认可。
王栋梁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似有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报告首长,职责所在!”
陆卫国点点头,目光转向沈念薇,语气缓和了些:“念薇,你做得很好,临危不惧,关键指认。陆铮他……”他看向手术室的门,声音低沉下去,“会没事的。现在,把名单交给我。”
沈念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双手捧着那个冰冷的、沉重的真空袋,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郑重地递到陆卫国面前。交接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随之卸下,却又被另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所取代——这份名单一旦离开她的手,就意味着它将正式进入更高层级的漩涡中心,引发出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能知。
陆卫国接过真空袋,入手的分量让他眼神更加凝重。他没有立刻查看,而是递给身后一名戴着眼镜、气质精干的军官:“立刻建立最高级别防护,等待‘信天翁’(总部特派员代号)抵达,进行联合解密勘验!”
“是!”军官肃然领命,双手接过名单,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在另外两名军官的严密护卫下迅速离开。
“老王,你伤得不轻,先去处理。”陆卫国对王栋梁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王栋梁应声,看了一眼沈念薇,眼神示意她安心,这才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向处置室。
走廊里只剩下陆卫国和沈念薇,以及手术室门口那盏刺眼的红灯。气氛再次变得沉寂而压抑。陆卫国走到手术室门口,背对着沈念薇,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沉默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
沈念薇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看着陆卫国如山般沉默的背影,又看看那盏红灯,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她脑海中一会儿是陆铮染血的侧脸,一会儿是名单袋冰冷的触感,一会儿又是“蜂鸟”那怨毒疯狂的眼神……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主刀军医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是放松的。
陆卫国立刻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军医。
沈念薇也猛地站起身,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报告首长!”军医向陆卫国敬礼,“手术顺利!子弹碎片和坏死的组织已经清除干净,动脉出血止住了,输血及时,生命体征平稳。但是……”军医顿了顿,看向沈念薇,又看向陆卫国,“陆参谋左臂肱二头肌和神经束损伤严重,虽然保住了手臂功能,但……将来在力量、灵活性,尤其是高精度射击方面,恐怕会留下永久性的影响。”
“永久性影响……”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沈念薇心上,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她几乎能想象到这对于一个视军旅生涯为生命、一个以精准强悍着称的军人意味着什么!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如果不是为了那份名单……
陆卫国的脸色更加阴沉,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沙哑:“知道了。人什么时候能醒?”
“麻药过后,大概还需要一两个小时。”
“安排最好的病房,加强警卫。”陆卫国命令道。
“是!”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陆铮躺在上面,双眼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他的左臂被厚厚的白色绷带重新包裹固定,吊在胸前,裸露的肩颈处还能看到未擦净的血迹。氧气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与那个在疗养院踹门、持枪对峙的冷硬军人判若两人。
沈念薇看着这样的他,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她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
陆铮被推入一间独立的重症观察病房。陆卫国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儿子,然后转向沈念薇,语气不容置喙:“念薇,你今晚也受了很大惊吓,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医生护士,还有警卫。”
“陆伯伯,我……”沈念薇想留下,她想守着他醒来。
“这是命令!”陆卫国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需要休息,陆铮更需要绝对的静养。名单的事情告一段落,但后续还有很多工作。养好精神,后面……可能还需要你配合。”
陆卫国的话点醒了沈念薇。名单带来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她作为关键人证,必须保持清醒和体力。她看着病房里陆铮安静沉睡的侧影,强压下心中的不舍和担忧,用力点了点头:“是,陆伯伯。我……我明天再来看他。”
一名警卫被安排护送沈念薇回她暂住的营区招待所房间。走在寂静的营区路上,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依旧能感受到那真空袋冰冷的残留触感。抬头望去,营区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远处山峦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疗养院的硝烟似乎已经散去,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比硝烟更沉重、更复杂的无形硝烟——那是名单揭晓前令人窒息的寂静,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暗流,是陆铮未来军旅生涯的阴霾,也是她与他前路未卜的迷雾。
回到空荡荡的招待所房间,沈念薇靠在门板上,身体和精神累积到极限的疲惫终于彻底爆发。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裤腿。恐惧、后怕、心疼、担忧、对未来的茫然……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黑暗中孤独地回响。
而此刻,在营区深处一间高度戒备的保密室内,灯光彻夜通明。那份染血的真空袋静静躺在特制的解密台上,陆卫国、王栋梁,以及一位刚刚抵达、代号“信天翁”的冷峻中年男子,正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它。密封袋上,沈念薇和陆铮的血迹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暗红。无形的风暴,正在这寂静中疯狂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