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筑的铜锁刚扣上第三道簧,蓝语棠就举着片新摘的荷叶冲进了回廊。叶面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像极了她裙摆上绣着的莲蓬图案——那是蓝念安昨夜照着旧绣谱添的新花样。
“爹爹你看!”她把荷叶凑到蓝承宇眼前,叶心窝着颗圆滚滚的露珠,里面映着半片流云,“祖母说,用这个当镜子,能看见前辈们的影子呢。”
蓝承宇接过荷叶轻轻一晃,露珠坠落在地,溅起的水花里,恍惚闪过个熟悉的身影:是祖父蓝思追年轻时的模样,正蹲在莲塘边,小心翼翼地给新荷培土,鬓边别着的那朵白荷,与此刻塘里初绽的第一朵一模一样。
廊下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蓝念安正坐在竹椅上整理旧相册。相册第三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是魏前辈用莲蓬杆写的便签,字迹飞扬如草:“思追贤侄,新酿的枇杷酒埋在老槐树下,记得邀金凌共饮”,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墨痕晕开的地方,恰好遮住了“金凌”二字旁边的小字,倒像是特意留的空白。
“阿兄你看这个。”她用指尖点着相册里的合影,照片上聂宗主的祖父抱着个胖娃娃,娃娃手里攥着片凤凰花瓣,花瓣边缘的纹路与蓝承宇锦囊里的花种完全吻合,“聂家表哥说,这是当年江前辈亲手栽的那株凤凰树结的籽,埋在荷塘边能长出并蒂莲呢。”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蓝语棠扒着门栓往外看,只见聂家表哥骑着匹枣红马立在巷口,马鞍上搭着个藤编筐,筐里露出半截竹制的引水筒——正是按温宁先生传下的图样新做的,筒身上刻着的“荷”字,笔锋与蓝二前辈留下的碑拓如出一辙。
“表哥带了南疆的花肥来!”她蹦跳着跑去开门,藤筐里的凤凰花种滚出来几颗,落在青石板上,竟顺着晨间的水痕往莲塘方向滚去。聂家表哥弯腰去捡时,腰间的玉佩撞在筐沿上,发出清脆的响,那玉佩雕的是只衔荷的孔雀,与蓝语棠手里的木孔雀正是一对。
“这是阿爹托我带来的‘同心泥’。”聂家表哥把筐子递过来,泥块里混着细碎的凤凰花瓣,“南疆的老人说,用荷塘的淤泥拌了这个,花根能缠得更紧。”他指着筐底的油纸包,“还有这个,是从金麟台旧仓库找的,说是当年金凌前辈用来盛莲子的木盒。”
木盒边角已有些磨损,盒盖内侧刻着行小字:“荷风送香时,共饮枇杷酒”,字迹端庄如松,是蓝启仁公公安的笔。蓝承宇掀开盒盖,里面铺着层干燥的荷叶,叶上躺着枚银质的莲蓬钗,钗尖镶着颗小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亮得耀眼——正是金凌前辈送给江氏祖母的定情物,后来辗转传到了聂家。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莲塘,蓝承宇带着众人往塘边埋凤凰花种。聂家表哥用引水筒往新翻的土里注水,水流过处,忽然冒出串细小的气泡,扒开泥土一看,竟是段锈迹斑斑的铜链,链头拴着个小巧的铜锁,锁芯里卡着半片莲蓬壳,壳上的纹路还能看出被精心打磨过的痕迹。
“是魏前辈的玩意儿!”蓝念安忽然想起旧相册里的插画,画中魏前辈正用这样的铜链牵着木船,铜锁上的花纹与此刻手里的完全相同,“祖父说过,他总爱把莲子锁在里面,让蓝二前辈猜数量呢。”
蓝语棠抱着木孔雀蹲在塘边,忽然发现引水筒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极了旧画里那艘木船的剪影。她伸手去够时,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见水底漂起片残破的荷叶,叶面上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塘中央的老槐树——那里的树洞里,藏着蓝思追去年埋下的新酒坛。
“该启酒了。”蓝承宇望着树洞露出的半截红绸,忽然明白祖父为何要选今日:魏前辈曾在信里写过,“荷花开满塘时,酒香能飘三里地”,如今塘边新栽的凤凰花刚冒芽,恰好应了那句“红荷映凤凰,岁岁皆安康”。
暮色漫过墙头时,众人围着新酿的枇杷酒坐下。蓝语棠举着木孔雀转圈,影子投在酒坛上,与坛身上刻着的荷花纹重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旧画。聂家表哥用新做的竹勺舀酒,酒液坠落在陶碗里,溅起的酒花里,仿佛浮着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有魏前辈笑弯的眼,蓝二前辈抿紧的唇,还有祖父年轻时与金凌前辈碰杯的模样。
蓝承宇捧着陶碗望向莲塘,第一朵荷花已经半开,花瓣上的露珠里,映着蓝语棠奔跑的身影,与相册里那个追着蝴蝶的小小身影渐渐重合。他忽然懂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把旧时光锁进匣子里,而是让每片新叶,都带着过往的纹路生长。
夜深时,他把那枚铜锁挂在了老槐树上。锁芯里的莲蓬壳随着晚风轻晃,与叶间的蝉鸣相和,像在低声诉说着未完的故事。树下新埋的凤凰花种已经冒出细芽,芽尖顶着的红,与塘里初绽的白荷相映,在月光下织出片温柔的网——网住了旧岁的余温,也网住了新篇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