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西陵城南外的战场笼罩在一片死寂与血腥之中。燃烧的残骸渐次熄灭,只余零星火点在焦土上明灭,如同地狱的鬼火。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气以及一种皮肉腐烂前的甜腻恶臭,令人作呕。城墙上下,双方士卒的尸体层层叠叠,保持着战斗时的姿态,在凄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伤兵微弱的呻吟声和偶尔响起的兵器碰撞声(来自打扫战场的少量辅兵),是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声响。
甘宁并未离开城墙,他靠坐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垛口下,卸下了满是血污和刀痕的胸甲,任由夜风吹拂他被汗水浸透的单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陈勐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进行包扎,药粉洒下时带来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但他咬紧牙关,未发出一声。他的目光扫过城头,幸存的守军大多和他一样,倚着城墙或彼此依靠,抓紧这宝贵的间隙休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麻木,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白日的血战,消耗了守军太多的精力和士气。
“阵亡和重伤失去战力的,初步统计已超过八百人。”陈勐低声汇报,声音沙哑,“轻伤者不计,几乎人人带伤。箭矢消耗过半,滚木礌石也已不足三成。尤其是……火油和金汁,几乎用尽了。”
甘宁闭了闭眼,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这才是第一天!凌统的江东精锐之悍勇,攻城手段之老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不是那封预警信让他提前构筑了相对完善的城南防线,若不是他亲自坐镇,激励士气,今日城墙恐怕已然易主。
“北边……夏口有消息吗?”甘宁更关心的是苏飞的情况。南线压力已如此巨大,若北线水寨彻底崩溃,吕蒙大军登陆,西陵将陷入真正的四面合围。
陈勐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一个时辰前最后一次联系,水寨核心壁垒尚在,但苏将军那边传来的厮杀声已经弱了很多,恐怕……情况不妙。通往夏口的几条小路都被江东的游骑切断,我们的人很难再靠近。”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甘宁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知道了。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轮流值守。派人去催一催,看看城内的箭矢、石块补给什么时候能运上来!另外,组织民壮,连夜出城,尽可能回收江东军遗落的箭矢,拆毁他们留下的攻城器械获取木料!”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夜晚,争分夺秒地恢复一丝元气。
然而,城内的麻烦,远比城外的敌军来得更快,更致命。
子时刚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从城内西北角传来,伴随着惊呼、哭喊和物品倒塌的巨响,甚至隐隐有火光窜起!
“怎么回事?!”甘宁猛地站起,抓起双戟,厉声喝问。
一名负责城内巡哨的军侯连滚爬爬地奔上城墙,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太守!不好了!是……是粮仓!西北角的丙字号粮仓走水了!有人……有人看到是几个黑影放的火!还……还散布谣言,说城马上就要破了,太守您……您是假的,让大家各自逃命!”
甘宁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粮仓被烧?!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那直接指向他身份的谣言!
“陈勐!你带人守在这里,严防凌统夜袭!亲卫队,跟我来!”甘宁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臂上伤势,提起双戟,如同暴怒的雄狮,带着一队精锐亲兵,直接沿着马道冲下城墙,朝着起火的方向狂奔而去。
城内已然陷入了更大的混乱。粮仓起火的消息和“太守是假”的谣言,如同瘟疫般在惶恐的军民中飞速蔓延。有人试图救火,有人惊慌失措地 packing 细软想要逃跑,更有地痞无赖趁乱打砸抢掠,哭喊声、斥骂声、兵刃撞击声混杂在一起,使得原本就神经紧绷的西陵城,处在了彻底失控的边缘。
甘宁率队一路冲杀,砍翻了几个趁火打劫的乱徒,终于赶到西北粮仓。只见丙字号仓廪已是烈焰冲天,浓烟滚滚,火借风势,正在向邻近的仓廪蔓延。救火的民壮和兵卒被一些身份不明、手持利刃的人阻挡、砍杀,现场一片混乱。
“给老子杀!所有阻拦救火、趁乱作恶者,格杀勿论!”甘宁咆哮着,身先士卒,双戟化作两道夺命的寒光,直接杀入战团。他身后的亲兵也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这些作乱者显然并非普通乱民,身手颇为矫健,组织也颇有章法,但在暴怒的甘宁和精锐亲兵面前,依旧不够看。不过片刻,数十名作乱者便被斩杀殆尽。
“全力救火!”甘宁浑身浴血,站在火焰前,声音嘶哑地怒吼。他知道,粮食是守城的根本,一旦粮尽,军心崩溃!
在甘宁的弹压和指挥下,救火工作终于得以有序进行。然而,丙字号粮仓已然救不回来了,里面囤积的数千石粮草化为灰烬。幸运的是,相邻的仓廪被及时隔离,保住了大部分存粮。
但骚乱并未完全平息。“太守是假”的谣言仍在黑暗的角落里发酵,如同毒菌,侵蚀着这座城池的抵抗意志。甘宁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参与救火的军士和民壮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隐藏的怀疑和恐惧。
“查!给老子查!是谁放的火!是谁散的谣!”甘宁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眼中杀机四溢。他意识到,城内的敌人,比城外的凌统更加阴险,更加致命。这绝不仅仅是张硕、黄诚的余孽,定然还有更深层次的黑手。
江东军大营,凌统并未休息,他同样在听取斥候的汇报。
“将军,西陵城内似乎发生骚乱,西北角有火光,持续了约半个时辰,现已扑灭。城内喧哗声很大,隐约听到有‘假太守’、‘粮仓’等词语。”
凌统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不出周都督所料,这西陵城内,自有‘高人’在帮我们。看来,那冒牌货的日子,很不好过啊。”
他走到帐外,望向夜色中轮廓模糊的西陵城。白日强攻受挫,让他意识到这座城池并非轻易可下。但城内的混乱,给了他新的机会。
“传令下去,”凌统对副将吩咐道,“明日拂晓,提前半个时辰造饭。攻城器械重点攻击城南偏西那段城墙,我看那里今日受损较重,守军似乎也最为疲惫。另外,让士卒们在攻城时,齐声高喊‘黄祖已死,伪太守当诛’、‘襄阳大军即至,降者免死’!”
他要将城内蔓延的谣言,变成压垮守军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要让那冒牌货,内外交困,疲于奔命!
与此同时,夏口方向,激烈的战斗在午夜时分,终于渐渐停歇。并非分出胜负,而是吕蒙在接到凌统遭遇顽强抵抗、以及西陵城内出现混乱的消息后,主动调整了策略。他下令水军停止了对江夏水寨核心壁垒的亡命猛攻,转而采取围困和骚扰的战术,同时派出一部分兵力,开始清理登陆场,修建简易营寨,为大军登陆,从陆路配合凌统夹击西陵做准备。
浑身是伤、疲惫欲死的苏飞,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他清点损失,心都在滴血。水寨兵力折损超过六成,大型战船几乎全部损失,箭矢、火油等物资几乎告罄。核心壁垒虽然还在手中,但已是摇摇欲坠。
“太守……甘将军……”苏飞望着西陵城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忧虑。他知道,水寨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吕蒙完成登陆,西陵将面临灭顶之灾。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吕蒙登陆的步伐。
而就在这个夜晚,一骑快马,背负着林凡的紧急命令,冒着被江东游骑发现的巨大风险,悄然驶出了竟陵城,沿着偏僻小径,向着西陵方向疾驰。命令的内容,关乎甘宁和西陵城的最终命运。
甘宁站在被烧毁的丙字号粮仓废墟前,灰烬尚有余温。火势虽然被控制,但谣言造成的心灵创伤和信任危机,却如同这满地狼藉,难以迅速清理。陈勐肃立在他身后,低声道:“统领,初步查证,放火者手法专业,应是有预谋的内应。散播谣言的人很狡猾,难以追踪源头。而且……有迹象表明,城中可能不止这一股势力。”
甘宁沉默着,抬头望向夜空,星月无光,唯有沉重的黑暗。“周瑜在城外磨刀霍霍,蔡瑁的报复不知何时降临,城内还有不知名的鬼魅在兴风作浪……林凡军师,你这‘争取时间’四个字,真是重如千钧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守城的压力,身份的危机,内部的隐患,如同无数条绳索,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要将他拖入深渊。
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那些虽然疲惫、虽然惶恐,但依旧在军官指挥下,默默整修工事、搬运物资的守军时,他眼中那丝动摇瞬间被驱散。
他走到一处高处,看着城内渐渐恢复秩序(至少是表面上的秩序),看着城南方向那片沉寂中蕴藏着更大风暴的战场,猛地拔出腰间一支箭矢,狠狠折成两段!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明日,我黄祖,将与西陵共存亡!再有敢言降、敢惑乱军心者,犹如此箭!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没有退路,也不能有退路。无论他是甘宁还是“黄祖”,此刻,他都必须是这座城池的脊梁,是这数千守军的主心骨。
他走下高处,开始逐一巡视各段城墙,检查守备,安抚伤员,甚至与普通士卒交谈几句。他的身影所到之处,那惶恐的气氛似乎被驱散了几分,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情绪在悄然滋生。
长夜漫漫,烽火未熄。内忧外患如同汹涌的暗流,冲击着西陵这艘飘摇的破船。甘宁站在船头,双戟在手,目光穿透黑暗,等待着黎明时分,那必将更加残酷的血战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