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河盘膝坐在篝火摇曳的光影中心,双目紧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自陶罐中升腾而起的奇异甜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感官,将他拖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
眼前不再是苗疆的夜空与篝火,而是扭曲变形的景象。狞笑的鬼影从幽蓝火焰中扑出,四周的人群化作张牙舞爪的妖魔,发出刺耳的尖啸与诱惑的低语,试图搅乱他的心神。体内那股“清心蛊”的冰凉气息,更像是一条毒蛇,直钻眉心祖窍,不断放大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恐惧、焦虑与杂念——对青霖城谜团的困惑,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对依兰身世的探究,甚至是对遥远记忆中模糊亲情的丝丝牵绊……这些情绪被无限放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
然而,李清河谨记萨狄的告诫——“谨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幻象所迷”。他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将全部精神集中于一念:追寻真相,但求问心无愧。这信念并非毫无杂质的纯粹,却足够坚定,如同狂风巨浪中的礁石。同时,他悄然运转“观气”之能,并非对抗那股冰凉气息,而是细细体察其本质。他发现,这“清心蛊”的力量并非纯粹的破坏,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净化”与“共鸣”,它排斥的并非是所有的“念”,而是“恶念”与“伪念”。它试图寻找的是心神中最本源、最坦诚的底色。
于是,他不再抗拒幻象,反而以心神去“观照”它们,如同旁观水中倒影,任其生灭,不起波澜。对内心的杂念,亦不强行驱赶,而是承认其存在,却不为所动,坚守着那份“求索真相”的核心意念。萨狄所赠的“定魂木”紧贴胸口,散发出的清凉宁神之气,如同涓涓细流,护住他灵台最后一丝清明。
时间在幻境中仿佛被拉长。外界,篝火旁的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场中少年。努卡长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郡守府使者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萨狄大巫医面色平静,但微微攥紧的木杖暴露了他内心的关切。依兰更是紧张得指甲掐入了掌心,眼中满是忧虑。
不知过了多久,李清河周身那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脸上挣扎痛苦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宁静。他眉心处,那缕冰凉的蛊力非但没有肆虐,反而如同被驯服的灵蛇,缓缓盘旋,最后竟化作一点微不可察的莹白光芒,悄然隐没。
与此同时,场中央那陶罐轻轻一震,罐口残留的甜香雾气彻底消散,恢复了平静。
主持仪式的老蛊师上前查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仔细检查了李清河的状态,又看了看陶罐,最终转向萨狄和努卡,声音带着震撼:“清心蛊……已静。此子心神……澄澈过关!”
“什么?!”努卡长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霍然起身。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汉人少年,竟能如此顺利地通过连许多苗家勇士都视为畏途的“清心”考验!这意味着,他无法以“心术不正”为由将其驱逐了。
萨狄大巫医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缓缓点头:“善。天地有灵,蛊亦识人。木河小友心性质朴,得蛊神认可,乃我寨之幸。”他的话,无疑是为李清河正名,也堵住了努卡后续发难的借口。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许多原本带着怀疑目光的寨民,此刻再看李清河时,眼神已大为不同,多了几分认可甚至敬畏。岩沙长舒一口气,阿雅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依兰紧握的手终于松开,看着场中缓缓睁开双眼的李清河,眼神复杂,担忧褪去,却多了更深沉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李清河睁开眼,幻象尽褪,篝火与人群重新变得清晰。他感到一阵虚脱,但心神却有种被涤荡过的清明感。他起身,对萨狄和努卡方向躬身一礼,姿态从容。
努卡长老脸色阴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恭喜木河小友。既得蛊神认可,日后便是我黑苗寨的朋友。”话虽如此,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却未逃过李清河的感知。
郡守府使者此时却抚掌笑道:“妙哉!果然英雄出少年!努卡长老,萨狄大巫医,看来贵寨确是人才辈出,连外来的小友都有如此心性。如此,关于勘查圣湖灵脉之事,有这般心志纯净之人从旁协助,想必更能事半功倍吧?”他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引回灵脉,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意味,仿佛李清河通过考验,反而成了他们介入的理由。
努卡立刻接口:“使者所言极是!木河小友既能得蛊神认可,其对气息感知又颇为敏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河一眼),正是协助勘查灵脉的绝佳人选。萨狄大哥,此事关乎寨运,不宜再拖了啊!”
压力再次给到了萨狄。郡守府与努卡一唱一和,试图将李清河绑上他们的战车,借“认可”之名,行干预之实。
萨狄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努卡,又掠过郡守府使者,最后落在虽显疲惫却目光坚定的李清河身上。他缓缓起身,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灵脉之事,关乎祖灵,非同小可。勘查与否,如何勘查,须依古礼,由长老会共议,并需在特定时辰,举行祭仪后,方可进行。非是老夫固执,乃祖制如此,不可轻废。”他直接搬出了寨规祖制,挡住了对方的紧逼。
他顿了顿,继续道:“三日之后,月圆之夜,乃是与祖灵沟通的吉时。届时,老夫会开启祖灵洞外禁制,入内查探灵脉情况。若诸位不弃,可派代表一同观礼。但洞内核心,非我族大巫,不得擅入。此乃底线。”他给出了一个具体时间,但也划清了界限,态度强硬。
努卡和郡守府使者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完全满意,但萨狄搬出祖制,又给出了具体时间,他们若再相逼,反而显得无理。努卡只得道:“既然大哥已有决断,便依古礼而行。三日后,我等定当准时观礼。”
一场风波,暂时以萨狄的强硬和策略性让步告一段落。蛊神祭随之结束,人群怀着各种心思渐渐散去。
李清河在岩沙的搀扶下回到药庐小竹楼,身心俱疲。他知道,所谓的“观礼”,绝非那么简单。三日后月圆之夜的祖灵洞之行,必将是一场真正的风暴中心。努卡与郡守府必定会趁机发难,而自己这个刚刚“证明”了清白和价值的“外人”,恐怕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他躺在竹床上,握着胸口的定魂木,回忆着幻境中的考验和萨狄最后的决断。暗流已然汹涌,三日后,这潜流是否会冲破堤坝,淹没一切?而他这块来自青霖城的“璞玉”,又能否在这南疆的激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揭开那沉积已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