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牍库的发现和那次远观丙戌仓的经历,让李清河更加明确了方向,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潜在的凶险。他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更加专注地汲取着藏书阁中关于地脉、堪舆、水利乃至机关杂学的知识,并不断磨砺自身的“观气”之能。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感知气息的“有无”与“清浊”,而是尝试去理解气息流转的“脉络”、“节点”与“势”。这就像从一个辨认颜色的画匠,开始学习解读画作的构图与意境。
他借整理之机,反复研读《地脉杂俎》及相关典籍,对照青霖城及周边的山川形势图、旧城改造记录,在脑海中逐步构建起一个立体的、动态的地脉模型。沧澜江是奔腾的主脉,周边山峦是稳固的支干,而城下纵横交错的暗河、古泄洪道、乃至人工修建的排水系统,则是更细微的“毛细血管”。他推测,丙戌仓下方那条淤塞的“古泄洪道”,很可能曾是连接某条地下暗河与沧澜江的通道,因年代久远或人为堵塞,导致地气在此郁结,加之“秽血煞纹”的长期侵蚀,才形成了那特殊的“煞穴”。
若想不惊动守卫探查其中奥秘,或许有两种思路:一是从外部寻找这条古泄洪道可能存在的其他出口或薄弱点;二是设法轻微扰动周边地气,观察其内部反应的微妙变化,从而推断内里情形。这两种方法都极其困难,需要对地脉有精深的了解和强大的操控力,目前的他只能停留在理论推演阶段。
就在他沉浸于地脉推演之际,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波,悄然席卷了相对平静的书院。
这日午后,李清河正在乙字区域整理一批新收的捐赠书籍,大多是些寻常的诗文集、家训杂抄,并无特异之处。他照例一边整理,一边以“观气”之能感知书卷气息,权作修行。当他的手触碰到一册蓝布封皮、题为《南山游记》的普通线装书时,指尖却传来一丝极其隐晦、与他怀中那枚斗笠客所赠黑色石子质地略有相似的冰凉触感,且书卷本身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难以察觉的、如同被刻意洗练过的阴寒余韵!
这感觉转瞬即逝,若非他灵觉敏锐,几乎无法捕捉。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如常将书册归类放好,却暗暗记下了这本书的外观和位置。
傍晚收工前,他寻了个由头,再次来到摆放那批捐赠书的架子前,假装整理其他书籍,目光飞快扫过那本《南山游记》。书册品相普通,版权页显示是二十年前城西一家小书坊的印本,作者署名“闲云散人”,是个常见的化名。从外表看,毫无破绽。
然而,那丝异常的触感和气息,却如鲠在喉。是巧合,还是……有蹊跷?他想起斗笠客的警告,以及“影阁”杀手可能渗透的猜测,心中警惕大生。他未动那本书,决定先静观其变。
次日,风波骤起。
先是藏书阁内流传起小道消息,说有学子在阅读某本捐赠的杂书后,莫名心神不宁,甚至夜间惊悸。起初并未引起重视,只当是个人体质或心理作用。但很快,类似传闻增多,且都指向近期入库的那批捐赠书籍。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某些书页间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怪异香气。
流言愈传愈烈,终于惊动了执事。一位姓王的执事带人检查了那批捐赠书,并未发现明显异常,为平息事态,下令将那批书暂时封存,待仔细查验后再做处理。李清河注意到,那本《南山游记》正在封存之列。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然而,当日下午,两名执法堂弟子突然来到藏书阁,径直找到当值的王执事,低声交谈片刻后,王执事脸色变得凝重,带着他们走向了那批被封存的捐赠书。不一会儿,他们便拿着那本《南山游记》走了出来,面色冷峻。
紧接着,一名参与整理那批书籍的杂役被叫去问话。那杂役回来时脸色发白,对旁人的询问三缄其口。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在藏书阁底层弥漫开来。
李清河心中雪亮,那本《南山游记》果然有问题!而且,问题恐怕不小,已然惊动了执法堂!书中的阴寒气息,是某种追踪印记?还是暗藏了害人的手段?捐赠书籍的人,是谁?目标又是谁?是随机投放,还是有针对性的阴谋?
他暗自庆幸自己昨日足够谨慎,没有贸然探查,否则很可能引火烧身。同时,他也意识到,书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程度远超想象。“影阁”或其他势力的触角,竟已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这学术圣地!
傍晚,李清河结束劳作,正准备返回勤学斋,却在阁外一株古柏下,遇到了似乎等候已久的陈默。
“李师弟。”陈默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峻,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陈师兄。”李清河拱手行礼,心中微凛。
“今日阁中之事,你可知晓?”陈默开门见山。
“略有耳闻,听闻是捐赠的书籍有些问题,惊动了执法堂。”李清河如实回答,语气平静。
陈默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道:“那批书,你也参与整理了?”
“是,弟子前日整理过其中部分寻常诗集杂抄,并未接触今日提及的那本《南山游记》。”李清河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参与,又撇清与问题书籍的直接关联。
“哦?”陈默目光锐利,“我听闻,你整理书籍时,常有触摸书页、凝神感知的习惯?”
李清河心中一震,陈默果然在留意自己!他不动声色道:“回师兄,弟子确有此习惯。因有些古籍破损严重,需凭手感判断虫蛀霉变情况,以便分类处理。加之弟子愚钝,常需静心方能分辨字迹模糊之处,让师兄见笑了。”他将理由归结于工作习惯和自身“愚钝”,合情合理。
陈默沉默片刻,语气稍缓:“小心无大错。只是近日书院内外不甚太平,有些东西,沾上了便是麻烦。做好分内事,少听少问,方是明哲保身之道。”这话看似提醒,却带着告诫的意味。
“多谢师兄教诲,弟子谨记。”李清河恭敬应道。
陈默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望着他的背影,李清河眉头微蹙。陈默的警告,是出于对书院秩序的维护,还是暗示他已知晓更多内情?《南山游记》的风波,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回到勤学斋,同屋的石头也听说了风声,有些紧张地问他是否没事。李清河宽慰了他几句,心中却无法平静。他隐隐觉得,这场风波,或许并非冲他而来,但他这只意外闯入青霖城的“蝴蝶”,可能已经在不经意间,扇动了命运的翅膀。
是夜,他无心深修,而是将近日发生的事细细梳理。《南山游记》的出现、执法堂的介入、陈默的警告……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青霖城的各方势力博弈日趋激烈,甚至已开始向书院内部渗透。而“秽血煞纹”与甲子旧案,无疑是这场风暴的核心之一。
自己知晓丙戌仓的秘密,又对气息异常敏感,这既是优势,也是巨大的风险。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接下来的几天,藏书阁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执事巡查更勤,执法堂弟子也时有出现。那本《南山游记》及其相关调查,似乎被严格封锁了消息,再无人公开谈论,但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众人心头。
李清河如常做事,更加低调,几乎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他不再刻意去感知那些异常气息,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基础知识的积累和“观气”基本功的锤炼上。他知道,在真正的风浪面前,唯有自身根基扎实,方能屹立不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傍晚,他刚走出藏书阁,准备去膳堂,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师弟,请留步。”
李清河回头,只见苏文轩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苏师兄?”李清河心中一紧,生出不祥预感。
苏文轩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压低声音道:“李师弟,你近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是在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李清河心中剧震,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惊讶:“苏师兄何出此言?弟子每日只在书院劳作学习,谨言慎行,从未与人争执,更不曾听闻什么闲话。”
苏文轩眉头紧锁,沉吟道:“并非我多疑。只是方才……我偶然听得执法堂两位师兄私下议论,说近日城中有些不利于书院的流言,隐约提及……提及一名新来的杂役,似与南城某些纠纷有所牵连……我担心是你,故来一问。”
南城纠纷?张扒皮遇袭?还是……柳老汉之死?李清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消息怎么会传到执法堂?是张扒皮残余势力的诬陷?还是“影阁”借机嫁祸?亦或是……书院内部有人借题发挥?
他强作镇定,苦笑道:“苏师兄明鉴,弟子入城至今,除了初来时在南城码头短暂停留,险些被地痞为难(此事陈默师兄知晓),便是直接来了书院,从未与人结怨,更不知有何纠纷可言。定是有人以讹传讹,或是误传了。”
苏文轩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确实不似作伪,才稍稍松了口气:“或许是我多心了。但既然有此风声,师弟还需加倍小心。执法堂规矩森严,若被无端卷入调查,终是麻烦。近日若无必要,尽量莫要独自离开书院范围。”
“多谢师兄提醒!弟子一定小心!”李清河真心实意地感谢。无论苏文轩出于何种目的,这警告确实及时。
苏文轩点了点头,又安慰了他几句,便匆匆离去。
站在夕阳余晖中,李清河却感到一阵寒意。风波并未平息,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更直接地逼近了他。他这只本想潜伏水底的鱼,似乎已经被岸上的渔夫注意到了。
是继续深潜,还是……主动搅动一下浑水,寻一线生机?他摸了摸怀中那枚温凉的黑色石子,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既然已被卷入,那就只能迎难而上。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不利流言”的源头究竟何在!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