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咀嚼着那块樱花糕,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糯米的绵软裹着花瓣微涩的余韵,像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情话。
她没咽下去,只是任它在口中融化,仿佛这样就能尝出一点童年的痕迹——可她的记忆里,从没有母亲做饭的身影。
没有清晨灶台前的背影,没有饭桌上热腾腾的汤羹,更没有哪一次发烧时端来的姜茶。
她记得的,是钢琴声与秒针同步滴答的压迫感,是写错一个音符就要重抄五十遍《致爱丽丝》的惩罚,是周慧敏站在身后冷冷地说:“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将来还能指望什么?”
可现在,这块糕是热的,是真实的,是从她母亲颤抖的手掌中递过来的。
“妈,”林野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这脆弱的片刻,“是你学的配方吗?”
周慧敏摇摇头,枯瘦的手指向厨房角落那个老旧的五斗柜,又比划了个翻书的动作,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以前……留下的。”
林野起身走过去,拉开最下层抽屉。
杂物堆叠,旧勺子、锈叉子、褪色的围裙卷成一团。
她拨开那些尘封之物,在一本泛黄的小学作业本夹缝间,抽出一本薄册子——封面已脱胶,边角卷曲,纸页脆得几乎一碰就裂。
她屏住呼吸翻开。
扉页上写着三个字:野野爱甜。
字迹陌生而用力,笔画歪斜却认真,像是一个人反复练习过许多遍才敢落笔。
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冷峻严厉的母亲会写的字。
那是一种笨拙的温柔,藏在时间的缝隙里,等了二十多年才被人看见。
她忽然懂了。
这不是什么祖传食谱,也不是谁教的方子。
这是周慧敏自己编出来的“记忆”,是她在阿尔茨海默症侵蚀理智的间隙里,凭着模糊的情感残片,一点点拼凑出的“理想母亲”该做的事——你小时候爱吃甜的,所以我要蒸糯米糕;你应该喜欢樱花,所以我要摘花来做点心;你从未吃过我做的东西,那我现在就开始补。
她在用虚构填补真实,用仪式对抗遗忘。
林野抱着食谱坐到餐桌旁,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微微发颤。
她想哭,却笑了一下,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想吃甜的。”
当晚,她走进书房,打开尘封已久的纸箱,翻出大学时期写的小说手稿——《荆棘摇篮·终章》。
那是她第一次尝试把童年写成故事,也是唯一一次让“母亲”在文字中流露出温情的篇章。
其中一段描写:“我发着高烧蜷缩在床上,门被轻轻推开。她端来一碗姜汤,坐在床沿,吹凉一口,喂进我嘴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冷也可以被暖回来。”
当年发布后,评论区有人留言:“这段太假了,前面那么压抑,突然母爱爆发,完全不合理。”
也有人说:“可正是这份不真实,才最痛——因为她连这样的幻想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林野盯着那一页看了很久,然后伸手,将整张纸撕了下来。
折纸的动作很慢,像在举行某种告别仪式。
她折成一只小船,四角压得平整,一如小时候藏日记时那样小心。
陶罐仍摆在窗台边,落樱层层叠叠,已有几分腐意,几只纸船半陷其中,边缘泛潮发软。
她将新折的小船轻轻放入罐中,让它浮在花瓣之上。
就在她转身欲关灯时,江予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没敲门,也没说话,只是弯腰拾起地上飘落的一角残页,上面恰好印着那句——
“她终于肯看我一眼。”
他沉默地将纸片展平,放在书桌边缘,顺手把蜡烛挪近了些。
火光跳动,映着那行字,仿佛要把它从虚妄中点燃成真。
三天后,清晨六点半。
厨房又飘出熟悉的米香。
林野站在走廊尽头,透过门缝望去——周慧敏正佝偻着背,将揉好的面团一个个摆进蒸屉。
动作迟缓,手抖得厉害,但她坚持自己完成每一个步骤。
今日蒸了七块糕。
她数清楚了。
早餐桌上,仍是六块。第七块不见了。
午后,林野去厨房倒水,瞥见垃圾桶里躺着一块未拆封的保鲜膜,边缘还沾着些许粉色糯米渍。
她不动声色。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香气。
七块糕出炉,餐桌上依旧只有六块。
第三天亦然。
直到第四天清晨,她请了假,提前回家。
刚转过楼道拐角,便看见母亲站在冰箱前,怀里抱着一个白色塑料盒,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块樱花糕塞进冷冻格深处。
动作隐秘,眼神闪躲,像在藏一件不能见光的东西。
林野站在门外,没有出声。
第二天,她悄悄换上了更大号的保鲜盒,透明材质,看得清内容。
她在盒盖上贴了一张标签,工整写下两个字:
春之存。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盒子上,也落在母亲早上留下的第七块糕上——这一次,它安静地躺在盒中,不再被藏匿。
林野望着那块小小的糯米点心,忽然明白,母亲不需要未来有人吃它,也不期待谁记住她做过什么。
她只是需要一个证据——证明她曾努力成为一个母亲。
哪怕太迟,哪怕记不清,哪怕这一切建立在虚构之上。
只要这块糕存在过,哪怕只在一瞬,那就是真的。
第十三日清晨,林野从冰箱取出最后一块樱花糕。
它已不复初时粉嫩,糯米表面结了一层薄霜,边缘微微蜷曲,像一封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的信,字迹模糊却仍承载着某种执念。
她没急着解冻,只是将它轻轻放在案板上,凝视片刻,仿佛在确认这场漫长仪式的终点是否真的到来。
江予安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一张草图——是他昨晚熬夜画的展览方案。
“博物馆恒温箱可以精准控湿控温,”他说,“把这些糕按时间序列封存,配合你的文字和照片,做成‘记忆的保质期’主题展。人们会懂的,这不是食物,是爱的残骸。”
林野摇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她不是要留到未来,也不是为了被人看见。”她指尖抚过保鲜盒上的标签“春之存”,阳光穿过玻璃,在字迹上投下微颤的光斑。
“她是想证明——我做过。哪怕没人吃,哪怕记错了对象,哪怕只是自己骗自己的梦……但她确实,伸手碰过一次当母亲的可能。”
江予安沉默良久,终是收起图纸,只留下一句:“那你继续拍吧。”
她便继续拍。
每日清晨六点半,准时打开冰箱,调好手机白平衡,对焦那块渐趋干瘪的糕。
第四天,霜花爬上表面;第七天,边缘裂开细纹,如年轮般无声延展;第十天,香气彻底消散,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混在冷藏室的冷冽中,几乎难以察觉。
她把每张照片贴在冰箱门内侧,整齐排列,像临床病历图谱,标注日期,却不加评语。
没有美化,也没有哀悼,只是呈现衰败本身。
某个深夜,林野起夜经过厨房,发现冰箱门开着。
周慧敏穿着旧棉袄,佝偻着背站在照片前,手里握着一支猩红口红——那是林野少女时代丢弃的旧物,早已干涸,却被母亲悄悄捡了去。
她颤抖的手指沾着膏体,在最新一张照片上,重重划下一道斜叉。
然后她忽然抬手,指向自己心口,又缓缓摊开掌心,比了个“热”的手势。
林野没出声。
她躲在暗处,看着母亲一遍遍摩挲那张已被标记的照片,嘴唇微动,似在默念谁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茬不是否定,而是确认:你看,这一天我也活过,我也记得,我也爱过。
自那以后,她不再急于更换新照。
而周慧敏也开始频繁走向冰箱,像巡视一片隐秘的领地。
有时只是静静站着,有时则掏出那支口红,一笔一划补全先前模糊的擦痕,动作认真得如同完成某种神圣仪式。
林野注意到,母亲的眼神开始变得专注,甚至带点执拗——仿佛只要照片还在,那块糕就从未真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