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暖光与微澜
筹备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日子，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每一格都走得异常紧凑而忙碌。封瑶几乎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心域”项目墙报的设计与内容提炼中。她深知，这不仅是项目首次在如此高规格的学术场合亮相，更是她作为核心成员第一次脱离徐卓远的直接引领，独立面对来自各方审视的目光。机会与压力并存，她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不容有失。
徐卓远依旧是他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大部分时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专注于核心代码的架构优化，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然而，当封瑶几易其稿，终于鼓起勇气将自认为还算成熟的墙报初版发给他审阅时，他并未敷衍。第二天清晨，封瑶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赫然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新建文档，文件名简洁明了——“墙报修改建议-徐”。
她点开文档，里面是徐卓远对墙报逻辑结构、数据呈现方式乃至字体字号、行间距的专业批注，条分缕析，一针见血，不带任何冗余的修饰：
· “第3部分，情感模型与核心算法的接口部分，文字描述冗余且不够清晰，建议改用流程图，直观展示信息流向与交互节点。”
· “参考文献格式混乱，需统一为本次会议要求的 ApA 第七版，注意作者名、出版年份及期刊卷期的标点符号。”
· “关键数据结论，如用户情绪识别准确率提升12.7%，需加粗突出，置于段落首句，避免被次要信息淹没。”
封瑶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这些冰冷、精确如代码般的文字，心里却奇异地泛起暖融融的涟漪。这就是徐卓远式的关心，不涉情感，只关乎效率、精准与项目的最终呈现效果。它剥离了所有可能带来负担的客套与安慰，却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被认可——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并以他认可的方式，助力她做得更好。她依着他的建议，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态，逐一修改调整。果然，墙报的整体逻辑性与专业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个层次。
就在研讨会前一周，实验室平静的节奏被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布满电路图和代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封瑶正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屏幕，微调墙报的配色方案，力求在学术严谨与视觉舒适度间找到最佳平衡。一个清脆带着些许娇俏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卓远师兄？在忙吗？”
封瑶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当季最新款时尚连衣裙、妆容精致的女生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知名logo、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甜品盒。女生的目光直接越过了离门更近、穿着简单甚至有些陈旧毛衣的封瑶，精准地落在角落里徐卓远的座位上，脸上绽放出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
封瑶认得她，是今年刚入学的计算机系大一新生，名叫苏晴。关于她的传闻，即使在封瑶这样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这里，也零星听到过一些：家境极好，父亲是本地知名企业家，她本人也因为亮眼的外貌、活泼开朗的性格以及在新生晚会上的出色表现，刚入学就引起了不小关注，被一些同学私下里称为“计算机系新晋女神”。封瑶更隐约听过，这位天之骄女对徐卓远这位早已名声在外的学霸师兄颇为仰慕，甚至在一次新生交流会上公开表示过钦佩。
徐卓远从密密麻麻的代码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有事？”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苏晴似乎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带着一阵淡淡的、价格不菲的香水味。她将那个精致的甜品盒轻轻放在徐卓远桌角，声音放得更软了些：“师兄，我们课题组有个关于动态优化算法的问题，卡了好几天，怎么都找不到最优解，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请教一下呀？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她指了指甜品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那家很难排的‘云端’的马卡龙，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里充满了对学术能力的崇拜和对打扰的歉意，搭配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让人很难硬起心肠拒绝。
封瑶下意识地停下了滑动鼠标的手，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线勒了一下，不疼，却有种莫名的紧绷感和下坠感。前世那种看到光鲜亮丽、自信大方的异性接近徐卓远时，自卑混合着不安、仿佛随时会被取代的恐慌情绪，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似乎要破土浮出水面。她微微握了握拳，指甲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上的色谱，然而那些斑斓的颜色此刻在她眼中却有些模糊纷乱。她知道徐卓远对她而言是特殊的，是重生后冰冷世界里唯一笃定的暖光，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始终隔着一层未捅破的薄纱，基于项目合作，止于日常默契。此刻，苏晴的出现，像一阵不经意吹过的风，让这层薄纱显出了些许脆弱的质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揣测纱后的风景。
“问题发我邮箱。”徐卓远的回答依旧简洁到近乎吝啬，他甚至没有瞥一眼那个精致的甜品盒，目光重新回到了屏幕上，“甜品不必，我不嗜甜。”
苏晴脸上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自然，甚至带着点俏皮：“好的，谢谢师兄！我晚点整理好就发你邮箱！”她似乎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实验室里还有另一个人，转头对封瑶笑了笑，算作打招呼，目光却在封瑶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款式陈旧的毛衣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明显的鄙夷，却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和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才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实验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徐卓远那边传来的低沉键盘声。封瑶却有些静不下心，屏幕上的代码和图表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过了一会儿，徐卓远忽然站起身，拿起那个与他周身严谨学术气息格格不入的甜品盒，径直走到封瑶桌边，放下。
“给你。”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件多余的、占地方的物品。
封瑶愣住了，抬头看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这……是人家特意送你的。”她提醒道，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涩意。
“我不需要。”徐卓远看着她，眼神清澈而直接，如同他分析代码逻辑时一样，“解决学术问题，是基于知识共享原则，是分内之事，不应收取额外报酬。”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桌角堆积如山的参考文献和草稿纸上，补充道，“你最近为整理资料和修改墙报，经常熬夜。糖分可以快速补充能量，你需要。”
他的逻辑链条清晰、完整，且自洽，不带任何暧昧或讨好的色彩，就像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数学公式。然而，这过于理性的解释，却奇异地抚平了封瑶心中那点因对比而产生的微澜和不安。他没有在意苏晴的示好，没有对那份精致礼物表现出丝毫兴趣，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反应，只是基于自己认定的行为准则，做出了最直接、最有效率的反应——将他不需要的东西，给了在他判断里可能更需要它的她。
封瑶看着那盒点缀得如同艺术品的马卡龙，又看看徐卓远已经重新坐回座位、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愈发专注认真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翻涌的、源自前世的阴影和莫名的嫉妒心有些可笑。重活一世，她难道还要被那些旧的枷锁困住，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闯入者而动摇对他的信任、对自身价值的判断吗？她应该相信他近乎“刻板”的纯粹，更应该相信自己在项目中不可或缺的努力与成长。
“谢谢。”她轻声道谢，这次没有再犹豫，伸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五颜六色、小巧精致的马卡龙。她拿起一个粉色的，小口咬下。外壳酥脆，内馅甜腻柔滑，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然而，她却觉得，心底那份因为他这份不着痕迹、全然发自本心的“直男式”体贴而泛起的细微甜意，更加纯粹而绵长。
她将盒子递向他那边，语气尝试着轻松自然：“你也尝一个？味道还不错，虽然有点甜。”
徐卓远的目光仍牢牢锁定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闻言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判断了一下距离和动作路径，然后极其自然地、就着她的手和递过来的盒子，快速低头，精准地叼走了她指尖旁边的那个绿色马卡龙。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发生在不到两秒之间。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他微凉的、柔软的唇瓣，似乎无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她捏着马卡龙的指尖。
“轰——”封瑶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接触点猛地窜开，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烫得惊人。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般狂跳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
徐卓远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也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么越界，他咀嚼了两下，眉头微蹙，给出了一个非常客观的评价：“太甜。”然后，就像完成了一个简单的能量补充任务，视线和注意力再次完全投入到了他的代码世界中。
封瑶：“……”
她看着自己还残留着那奇异触感的指尖，又看看那个一脸“我只是在客观评价食物糖分含量”的罪魁祸首，心跳久久无法平复。这个人……他到底是真的对人际交往中的微妙距离毫无概念，纯粹是出于效率最大化考虑，还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出逻辑范畴的本能？
她甩甩头，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自作多情的想法强行压下，却又忍不住低头失笑。这就是徐卓远，他的世界纯粹得几乎只有逻辑、数据和代码，思维方式直接得有时近乎“残忍”，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他，偶尔一些出于本心、毫无算计的举动，却总能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投下石子，掀起连他自己都未曾意料的惊涛骇浪。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后，很快沉入水底，表面恢复平静。两人继续各自忙碌，封瑶修改墙报，徐卓远优化算法，键盘声和翻书声交织。但实验室里的空气，似乎悄然染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同于往常的微妙气息，一种心照不宣的、隐秘的悸动在静默中流淌。
傍晚时分，封瑶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银行短信通知。显示有一笔金额颇为不小的款项入账，备注清晰地写着“心域项目阶段性津贴”。
她看着短信提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大概率又是徐卓远的手笔。他或许是以项目负责人的名义为她争取的，或许是以其他她不知道的方式。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直接给她现金，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告知，只是用这种更正式、更顾及她自尊的方式，提供了支持。他没有再提，她也没有再道谢。有些默契，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共同的奋斗中，于无声处悄然达成，无需言说，却重若千钧。
她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的语气轻松而雀跃，告诉家里，项目津贴发下来了，很丰厚，下学期的生活费完全不用愁，还可以给爸爸买些好的降压补品，或者换个更好用的理疗仪。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好，背景音里，父亲那压抑的、时常响起的咳嗽声，似乎也随着这个好消息而轻缓了些许。
挂断电话，封瑶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散落的星辰。家庭的负担依然沉重，前路的挑战与学术的高峰依然矗立，但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希望。那是一种源于自身价值被认可、源于经济上获得初步独立、源于身后有一道坚定目光支持而生发出的底气。
她回头，望向实验室里那盏只为徐卓远亮起的孤零零的台灯。暖黄色的灯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温暖而安静的光晕，将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身影笼罩其中，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他或许永远学不会世俗的甜言蜜语，甚至很多时候显得笨拙、不解风情，但他用他独有的方式——精准的指导、直接的行动、无声的支持——在她每一次需要的时候，在她每一次即将被现实拉拽得下坠时，稳稳地托住了她，给予她继续向上生长的支点。
新生的嫩芽，在承受着旧日伤痕滋养的同时，也正努力向着那束笃定的暖光的方向，坚韧地、一寸寸地舒展枝叶，拔节生长。而她相信，只要方向不变，只要光芒不熄，终有一天，这片用心血与勇气浇灌出的新绿，会蓬勃蔓延，覆盖掉所有来自过往寒冬的萧瑟与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