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尘望着眼前的一幕,忽而失笑。
——他在期待什么?云翩翩从来都是如此,未曾改变。变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眼界罢了。
这场难得的午宴,最终在众人推杯换盏间悄然散场。
雪仍在下,甚至比来的时候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地覆满庭院。
云翩翩推着云国公的轮椅走出雾云轩,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她的鬓角,忽而手背一暖,低头看去,是祖父苍老却温热的手轻轻覆了上来。
“翩儿,先回锦绣园歇着吧,待宫宴开始之前,祖父再让人去唤你。”
她点点头,并未推辞。这一顿吃得有些撑,正好借着雪景走走,消消食。于是主仆四人沿着锦绣园外的小径缓步而行,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忽然一阵寒风掠过,卷起几人的衣袂与发丝,流萤踉跄了一下,连忙上前扶住云翩翩的袖子:“小姐,雪大了,咱们回去吧。”
云翩翩抬手将散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忽而想起什么,侧首看向流萤:“对了,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形?”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多了解一点准没错。
流萤眼睛一亮,拍了拍胸脯,笑得明媚:“小姐问我可算问对人啦!”
在她的讲述下,云翩翩这才知晓,如今太后深居简出,后宫势力分作两派——谷妃膝下有二皇子与天香公主,而皇后一派则有秦贤妃协理六宫,太子、三皇子与永宁公主皆属此系。
至于大皇子,则是出于陈嫔,其生母势弱,亦没有一个强大的后族。因此常年驻守北狄边境,极少回京。
“三皇子…”云翩翩指尖轻点,若有所思。
——慕弦。
她忽然想起一事,歪头问道:“之前在云裳阁,慕含柔是不是说过,要在宫宴上与我比试?”
三个丫鬟齐齐点头,神色认真。
她轻轻一笑,眸中掠过一丝兴味。
行吧,比就比,反正也不差这一场。
回到锦绣园后不久,云国公便派人来传话。
而此时,云翩翩正懒懒倚在软榻上,半眯着眼,指尖捻起一块杏仁酥,慢悠悠地送入口中。案几上的热茶氤氲着袅袅雾气,茶香混着点心的甜香,衬得她眉眼愈发慵懒惬意。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流云从门外缓步而来,停在云翩翩身侧,伸手将坐着的流萤轻轻拉起,不着意的在流萤腰间轻轻掐了一把。
“小姐,国公爷和小公子已在前院候着了,请您动身。”
云翩翩懒懒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流云再次细致地为她整理衣饰,指尖拂过袖口、裙摆,连发间的珠钗都重新簪正,确认毫无疏漏后,才与流萤二人一同护着她往前院行去。
前院的廊檐下,云国公与云雾正静立等候。
云翩翩的身影刚转过回廊,云雾便快步迎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低声道:“姐姐,随祖父走吧。”
无需多言,亦无需客套。家人之间,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国公府门外,停着一辆华贵雍容的马车,锦缎车帷垂落,金线绣纹在日光下隐隐生辉。云翩翩先扶着云国公上车,随后才提起裙摆踏入车厢,云雾则留在最后。
车内暖意融融,小巧的鎏金火炉烧得正旺,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云国公刚一落座,便低声叮嘱道:“翩儿,待会儿入宫后,需先去后宫拜见皇后娘娘,待宫宴正式开始才能回来。届时你机灵些,不必畏惧任何人。”
他苍老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云翩翩轻轻点头,顺势倚靠在祖父肩头,喉间忽而泛起一丝酸涩。
——有多久不曾这样靠着爷爷了?
她无意识地绞着衣裙上的丝带,嗓音里透出几分娇意:“祖父放心,翩儿有分寸的。”
外头驾车的容隐与流萤闻言,险些惊掉了下巴——她们家小姐向来最不守规矩,何时这般乖巧过?
马车缓缓前行,云翩翩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街道上零星可见其他车驾,想来都是前往宫宴的权贵之家。
云翩翩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些只存在于史书和传说中的九五之尊、金銮宝殿,心尖儿便像被羽毛轻轻撩拨似的,又痒又雀跃。
她悄悄攥紧了袖口,指尖微微发烫,仿佛已经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
若是日后真能回到现代,这段经历足够她在历史论坛上吹嘘半辈子——她可是亲眼见过活生生的帝王,走过真正的御道呢!
“翩儿,何事如此高兴?”云国公捋着花白的胡须,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孙女眼中跳跃的星芒。老人家征战沙场数十载,最擅洞察人心,小孙女这点心思哪能逃过他的眼睛?
“没、没什么”云翩翩慌忙摆手,袖口的流云暗纹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她眼波流转,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祖父,若是有人主动招惹翩儿......该如何是好?”
“让祖父想想啊。”云国公故意板起脸,眉头拧成个“川”字,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扶手,可那双眼底分明藏着狡黠的笑意。
云翩翩瞧着自家祖父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险些破功笑出声来。她连忙用绣着缠枝梅的帕子掩住嘴角,却还是漏出一声轻笑。
“云家的规矩向来是——”老国公突然中气十足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不惹事,但绝不怕事!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到我们头上——”老人家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就给我打回去!打到他们记住云家的门楣为止!”
不愧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军,这番话掷地有声,连带着窗外枝头的积雪都簌簌落下几许。
“云家的孩子,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去?”老人说着,爱怜地揉了揉孙女的发顶。
云翩翩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些憋屈往事,不由得莞尔。是啊,从赤月山脉出来那日,她再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她指尖轻抚袖中暗藏的银针,唇角勾起一抹灵动的弧度。
朱轮华盖的马车碾过积雪的官道,从国公府到皇城要经过三重巍峨的城门。每过一道,守卫就愈发森严。云翩翩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禁军像一尊尊铁塔般矗立在风雪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成霜。
渐渐地,耳畔的人声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侍卫的喝令声交织成独特的宫廷交响。当马车最终停稳时,云翩翩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小姐,当心脚下。”流萤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下车。云翩翩的绣鞋重重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她仰起头,霎时屏住了呼吸——
鎏金铜瓦的宫殿在冬日暖阳下流转着璀璨的光芒,飞檐上的脊兽排排蹲坐,仿佛在俯瞰众生。
九重宫阙次第铺展,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这景象比任何影视特效都要震撼百倍,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引路的宫女提着六角宫灯走在前方,云翩翩带着流萤穿梭在迷宫般的回廊中。转过一道又一道的月亮门,经过一重又一重的殿宇,那些雕梁画栋看得她眼花缭乱。
四下里静得出奇。明明是赴宴时分,这深宫回廊中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她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廊间回响。
细雪无声飘落,云翩翩忽然驻足,仰头望向宫苑深处——那里矗立着一座青黑色的巍峨殿宇,飞檐如刀,直指苍穹,在纷飞的雪花中若隐若现。
“呵。”
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清冷如碎玉投冰。云翩翩猛地抬头,但见飞檐之上,一袭白衣胜雪。那人广袖迎风,银发如瀑,发间似有星河流转。
细雪穿过他的身影,竟似穿过一片虚影,未在他衣袍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垂眸望来,眉眼如画却透着亘古的寂寥,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目光既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凝视某种更遥远的、令人哀伤的事物。
流萤保持着抬脚的姿势僵在原地,雪花已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宫灯“啪”地一声熄灭,最后一线光晕里,云翩翩看见那人缓缓抬起苍白修长的手——
“你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