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房的第三十天早上,栀兰是被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沉拽醒的。
窗帘没拉严,几缕晨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细窄的光带,可她看着那光,只觉得眼睛发花,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
她撑着床边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敢动。窗外传来楼下早市的叫卖声,卖豆浆的吆喝、卖包子的喇叭,热热闹闹的,可这些声音落在栀兰耳朵里,却像隔了层棉花,模糊又遥远。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烧,可就是浑身不得劲 —— 这股子不舒服,像根细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她心里。
四年前在北山算卦的那一幕,又冒了出来。“大姐,你六十六那年有道坎……”
当时她半信半疑,没太往心里去。可没过一年,表妹刘英从关里来了,她坐了没一会儿就盯着栀兰的脸看,表情凝重地说:“表嫂,你六十六岁那年不太顺当,你得格外当心。”
一个人说她当玩笑,两个人都这么说,栀兰就没法不当回事了。尤其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儿女们个个孝顺,健斌买的新房又亮又暖,她反倒更怕那道 “坎”了。
第一次算命时她五十九,觉得七、八年还远呢,自己还能再帮孩子们搭把手。刘英说的时候她六十二,想着四、五年也能做不少事,可现在,她虚岁都六十五了 —— 六十六,不就是转眼的事吗?
自从上次跟筱媛聊过之后,她已经放松了很多,但她的心里一直在数着日子过。每天早上醒来,都先在心里算一算,离六十六还有多少天。
夜里睡不着,也总琢磨,要是真迈不过那道坎,孩子们会不会难过,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够不够办后事,可千万别给他们添麻烦。
眼下这阵子天天昏沉,让她心里的不安又翻了倍。她想,是不是自己真享不了这福?以前在老房子里,冬天烧煤炉,夏天种菜,每天跟着鸡叫起床,忙到大半夜才睡觉,倒也没这么多毛病。
现在住进暖烘烘的新房,不用再干重活,甚至连饭都可以不做,想吃啥下楼就能买回来,这反倒浑身不得劲了。
栀兰咬着牙,硬是强坚持下了楼,走到小区广场,跟邻居们一起做操。可是只做了一半就喘得不行,胳膊也抬不起来。
她回家的路上,路过小区门口的药店。栀兰跟药师说自己头昏、腿软,药师给她拿了消炎的、补钙的,还有治头疼的,又给她贴了两盒膏药,说贴在颈椎上能缓解头昏。
付完钱,她攥着药盒往家走,心里又盼又怕。盼着这些药能管用,能让她好好活几年,不辜负儿女们的心意。
她没敢告诉筱媛她们,只要叫闺女们知道,非要拉她去医院不可。每次到医院,又是拍片又是输液的,五六千块钱几天就进去了。要是真查出来点啥,不是更让孩子们花钱?
就这么硬撑了三天。第一天她以为是没睡好,吃完早饭就躺回炕上,一睡睡到天黑,起来还是昏。第二天她试着去楼下散步,没走两百米就腿软,只好慢慢挪回来。
到了第三天,她连吃饭都没胃口,看着桌上的鸡蛋羹,只觉得恶心 ——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
“六十五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别瞎浪费钱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镜子里的人,头发一根黑的都没有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眼神里满是疲惫。
这句话她在心里说过无数遍,每次儿女要带她去体检,每次她觉得不舒服,这句话就会冒出来,像一道底线,提醒着自己不能成孩子们的累赘。
头几天她还想,能挺过去就挺过去,可后来,她实在挺不住了,就去诊所打几针。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病情一点没减轻,反倒更重了。
早上起来晕得厉害,连端碗手都发抖,腿也越来越沉,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
闺女们每周都来帮她洗衣服,小女儿还总给她买爱吃的软糕,她还没享够这份福。可又怕这些药不管用,怕自己真的迈不过那道坎,怕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生死由天定,谁也违不过天意。”她常跟自己这么说,可真到了不舒服的时候,还是想多活几天。
回到家,屋里安安静静的。儿女们都上班,孙辈们也上学,白天谁都没有时间过来,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她还是觉得冷。桌上放着孩子们给她买的笔记本和钢笔,说让她没事的时候写写画画,解解闷。
虽然她的日记已经写得很不错了,但是这几天身子难受,想想恐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她就没有兴趣再写了,懒秧秧地把本子翻开就合上,推到了一边。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干躺着啊,还是写的吧,毕竟这是她最热爱的事,大闺女还说要给出书,也不知道能不能真能出本书。
她强撑起来,趴在桌子上,就胡诌八扯,把以前的事翻出来写,她想,孩子们以后要是想知道点过去的事情,我要是不在了,他们问谁去呀?我尽量写一点,管它不好好,大概能看懂就行。
写她跟嘉濠相亲的事,写公婆一家人的性格,写她的几个孩子出生时的样子,写自己生病,写儿子住院,写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字还写错了,可她看着那些字,心里就踏实点。
她就这么想到哪写到哪,写着写着,她感觉眼睛有点模糊,抬头揉揉眼睛,“哎呦,这时候了,怪不得看不大清楚了呢。”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她好像试着肚子里有点饿了,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好几天不知道饿了,终于想吃东西了。吃点啥呢,栀兰好像闻到了楼下那家馄饨馆的香味儿。
“阿姨,好几天没看到你啦。还是一大碗三鲜馅馄饨?”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呀,谢谢你记着我,来一大碗吧。”
她吃了一大碗馄饨,放下筷子之后,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肚子。心里说,“撑够呛。”她付了钱,沿着小区的街道开始散步。
栀兰感觉头好像不晕了,人也有了些精神。她笑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早知道写字能治病,我就不吃那么多药了,浪费了我那好几百块钱。”
算起来,栀兰写了十多年的日记了。尤其是近几年,写日记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她的精神寄托,也是她的依靠。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写写这些字,就像有人跟她说话似的;想起以前的苦日子,再看看现在的新房子,就觉得日子没白过。
回到家里,她赶紧翻开笔记本,拿起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今天晚上,我吃了一大碗馄饨,看起来这次的病又没事了,希望自己真的能好起来。六十六岁这道坎,我想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