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问道,“新粮秋收,不知在何时?”
张梁恭敬答道,“回禀郑师,八九月间便可收获。”
他指了指国渊手中的种植指南,“具体时令与要领,种植之法中都有详载,子尼师兄阅后便知。”
郑玄点点头,“如今六月将半,子尼,过些时日你便随三郎同往曲阳,亲眼看看这些作物。”
张梁注意到郑玄改口叫自己三郎,想来拜师问题是不大。
正在翻看种植指南的国渊唯唯应是--这位日后在曹魏阵营主持屯田的能臣,对高产作物展现出极大热忱,恨不能立时启程,马上见到实物。
郑玄转头嘱咐崔琰,“季珪,你去外间察看四周,莫让闲人近前。”
崔琰领命而出,与赵雷赵云两人将房前屋后都仔细巡查了一遍。
等到崔琰回报四周清净无人后,郑玄神色一肃,对刘熙与国渊道,“三郎之诗文书法,此前咱们早已知晓。才学胸襟,我今日也已考校,诸位也是有目共睹。然则…”
他话音微顿,“党锢未解,若公然收徒,非但是害他,更将牵连钜鹿张魏两家。”
刘熙会意捧哏,“老师之意是……”
郑玄看向张梁,眼里尽是赞许之色,“求学贵在真心,何须拘泥虚礼?你心慕郑学,老夫甚是欣慰…”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便在堂屋叩拜先师像,老夫与你有师徒之实便可,对外只称你前来问学。待他日党禁解除,再为你正名份,如此以来,便不会影响你张魏两家的前程。”
古人将拜师求学视为人生大事,拜师与收徒都是要对外公开,昭告他人,特别是太学之中,官学博士的弟子若想通过察举入仕,必须证明其学问师承,否则可能会因为“不守师法”而无法出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种思想并不少见。汉代《白虎通义》记载,“人有三尊,君、父、师”,更是将老师的地位拔到与君父并重,这也是为什么两次党锢之祸中,会有那么多弟子因为老师而受牵连的原因。
郑玄又对三位弟子说道,“成国、子尼、季珪,你三人今日见证,往后便与其他师兄弟多往曲阳走动。一来协助推广新粮,二来辅佐三郎兄长治理地方,三来…”
他看向眼前的少年郎,语重心长,“曲阳有留侯纸,日后郑学传承,或许还要倚重三郎。”
刘熙三人齐齐拱手,“唯,谨遵老师教诲。”
《礼记·曲礼》载:“先生召无诺,唯而起。”老师有召时,弟子不能只简单地应“诺”(嗯),而应回答“唯”(是),并立即起身行动。
张梁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师,却也打蛇随棍上地改了口,起身行礼,说道,“老师,弟子此次前来,带了一份礼物,或许可以免除师兄弟们抄书之苦。”
郑玄笑道,“还有此等物品,叩拜先师后,不如拿来一观。”
张梁走到室外,赵雷正守在门口,见他出来,赵雷小声说道,“公子,云弟正在屋后值守。”
张梁点点头,两人一起将礼盒送进房间,赵雷悄然退了出去。
崔琰领着张梁去了堂屋,郑玄端坐在主位,刘熙与国渊两人垂手侍立在左右。
张梁奉上束修礼,恭敬地双手呈给郑玄。
一旁的刘熙接过十条肉干,郑玄伸手为张梁整了整发髻与衣领,说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
他指了指条案上的水盆,张梁将手浸入盆中,正反各一次,简单清洗了一下。
擦干水后,郑玄起身,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站在孔子像,口中祝告,念念有词。
“至圣先师在上,末学后进郑康成谨禀。今有钜鹿郡张梁,慕道求学,愿入我门墙,研习经籍。弟子不敏,必谨守师道,宣明教化,传续绝学,不敢有违。今收此徒,礼从简略,伏祈先师,鉴察见证。”
三揖起身后,他小声嘱咐张梁道,“拜先师,行三跪九叩礼。”
张梁跪倒在蒲团上,双手贴地,额头磕在手背上,行跪拜稽首礼。
大礼参拜之后,郑玄扶他起身,正色说道,“师者,所以觉人之暗,正人之失也。郑氏之学,贵在求真贯通、经世致用。博采众长,不立门户。治学当存疑,疑则思辨。今日暂从简礼,待党禁解除,再为你补行全礼。”
张梁深深一揖,说道,“弟子张梁,拜见恩师。”
郑玄呵呵笑着将他扶起来,“走,且去看你所说的奇物。”
回到房中,张梁将礼盒逐一开启,把备好的文房四宝取出。琳琅满目的礼品铺展开来,竟让简陋的桌案显得局促起来。
张梁恭敬呈上以郑玄注疏为底本印制的书籍。郑玄细细翻阅着,沉吟道:\"此前季珪自曲阳带回的几册书,字迹便与此如出一辙。\"
“正是倚仗此物。”张梁从礼盒底取出几块雕版,轻轻放在桌案上。
崔琰年轻,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却碍于师长在前,只得强自忍耐。
郑玄见他抓耳挠腮的猴急样子,不由笑问,“此乃何物?”
“此为雕版,行的乃是印刷之术。”张梁口中说着,手下也没停,开始研墨。用毛刷沾取墨汁,轻轻附着在雕版上,再将留侯纸按压在着墨的雕版上,用软布轻扫按压。
揭起留侯纸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就是郑玄《周礼注》的部分内容。
郑玄接过还带着墨香的雕版,顾不得墨渍未干,轻轻抚摸着雕版的刻痕,眼中满是激动之色,
“妙哉!一部《周礼注》数万言,若得数百雕版,便可源源不断地印制成书!”
他忽然神色一凝,兴奋劲戛然而止,“只是这雕版耗时费力,若遇错字,修改不易,终究尚有局限。”
张梁暗道老师眼光如炬,一眼便能看到问题所在,但此时还不是拿出活字印刷的时候。
他轻声说道,“老师明鉴,雕版虽麻烦,但一旦制成,便可反复印制成百上千册,且雕版可久存,随需随印,于学问传播大有裨益。”
他指向满桌书册,“这些典籍若是手抄百份,需数月乃至数年之功。而今借助雕版,不过旬日便可成书。相较于手抄,已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