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梁颔首而答:“文若有此问,足见器识深远。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邦本,本固则邦宁。若君民有悖,所忧者非独君或民,实乃国本动摇、纲纪倾危。故士人之忧,在生民福祉,在社稷安稳,此乃道义所系、天命所托。”
荀彧闻言肃然,离席深深一揖,“张兄以孟义解我之惑,明体达用,彧受教矣。若君民有悖,自当固守正道,为国为民。”
张梁含笑扶他起身,“荀兄弟心中无惑,则智明而行无过矣。”
心里暗道,荀彧果然不愧是王佐之才,不过十五岁,就开始考虑百姓、国家与君王之间的大事了。
一旁的荀衍与荀攸却是没有说话,一脸的若有所思,显是刚才两人的一番对答也引动了他们的思绪。
荀彧心中疑惑已解,目光落向方才展开对联的长案,自然而然地问道:“说起文章载体,字乃文之衣冠。方才见张兄所书楷体,法度严谨又神采飞扬,尤其是那‘永字八法’,化繁为简,堪为习字之基。不知此法精要何在?可否再为我等详解一番?”
张梁唇角重现一抹笑意,“书法之道,虽曰小技,亦可载道。‘永字八法’虽仅八笔,实则囊括万字之法,一点一划,皆有规矩,亦藏变化。”
说着,他转身从箱箧中取出纸笔铺开,拿起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磨起来。
只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后堂由远及近,只见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荀采,像只翩跺的蝴蝶般直奔了出来,目标明确地冲到张梁身边。
“我来我来!”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着,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我会磨墨!真的!不信你问我兄长!”
荀衍见状,无奈摇头,眼中却带着宠溺之色,温言提醒道:“采儿,见君子当先通姓名,岂可如此失礼?”
荀采“噢”了一声,立刻有模有样地站直身子,小大人一般拱手作揖道,奶声奶气却格外认真地说道:“小女子荀采,见过这位公子。”随即她眼睛一亮,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小女子愿为公子磨墨!”
张梁见她一脸认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童真逗乐,从善如流地将墨锭轻轻放入砚台,拱手郑重回礼道:“在下钜鹿张梁,那便有劳小娘子了。”
荀采像接到了重大使命似的,兴奋地接过墨锭,小手握住,开始有板有眼地徐徐研磨起来。
可她到底年纪小,专注了片刻,好奇心就胜过了任务,她仰着头,连珠炮似地发问:“张公子,你写字这般好,说话也好听,看到二伯父都不怕。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别的呀?会爬树吗?会射箭吗?还是会骑马呀?”
张梁闻言一笑,“君子六艺,这些我倒都略懂一些,我会的技艺还有许多,日后你自会知晓。”
趁着荀采磨墨的空当,他取出一张方形白纸,手指翻飞间,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便呈现在掌中,递给了荀采。
荀采接过纸鹤,当即把墨锭搁在一旁,也顾不得研墨了,小嘴一撅,出口竟是一句埋怨,“哎呀,这是折的鹤吧?这么好的纸,公子你就用来折纸鹤,真是气死人了,我兄长平日里习字,求一纸而不得呢,”
说着,她却忍不住细细把玩手中的纸鹤,语气又软了下来,“不过……这鹤儿倒是精巧,振翅欲飞,只可惜少了双足。公子可能教我折么?”
张梁接过墨锭继续研墨,含笑答道,“小娘子,你手中没有纸,我如何教你折?”
荀采眼珠一转,机灵地应道:“我是没有,可公子有呀!你那箱箧里,不还收着许多么?”
荀衍在一旁轻拍她的小脑袋,“采儿,不得胡闹!”心里也是对张梁用纸折纸鹤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有些微词,不过纸是人家的,他也没法干涉。
张梁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休若兄,留侯纸我尚有不少。”转而向荀采说道:“待我将这'永'字八法写好,便教你折这纸鹤,可好?”
荀采的小脑袋顿时点得如同捣蒜。
墨汁已经晕开,张梁执笔蘸墨,在留侯纸上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永”字,又以小楷在一旁细细注解各笔画的要诀。
“点为‘侧’,如鸟翻然侧下,锋尖隐蓄;横为‘勒’,似勒马收缰,取势含蓄;竖为‘弩’,如弓弩待发,贯力其中;钩为‘趯’,如人骤跃起,力聚尖梢……”
他依次将策、掠、啄、磔等笔法一一写好,荀衍、荀彧、荀攸三人不禁倾身细观,目光紧随他的笔尖移动,看得极为入神。帘幕之后的荀颖,也不由屏息凝神,透过缝隙注视着案几上流转生辉的笔迹,眼中异彩连连。
张梁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于笔架山上,说道:“习此八法,初求形似,重在掌握笔势往来、筋骨铺毫;纯熟之后,则须忘其形骸,取其神韵,心手合一,则笔下自有气象。所谓‘法度之内,情理之中’,既需恪守规矩,亦要抒发性灵。”
荀衍听得频频点头,叹服道:“听三郎一席话,方知书法亦有如兵阵,笔笔有源,划划有法。回想我等初习八分隶书时,只知埋头临摹,何曾有过如此明晰透彻之范本!”
“嗯!正是此理。”张梁点点头,“我当初也是想,不若将这起笔运笔之法公之于众,也好免去后来者自行摸索之苦。初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继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终回归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堂上三人与帘后的荀颍都沉浸在这“山水三境”的玄妙比喻之中,默然体味,一时无人言语。
唯有荀采却早已心系纸鹤,她挨在案边,见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忍不住小声催促,“公子~~,这纸鹤究竟如何折成?可有什么讲究?为何要折成鹤形?”
张梁见她这般好奇,便将他带到箱箧边的案几,取出一张纸给她,一边折,一边为她解说起来,“折鹤之法,重在翻折有序,看我的手法,我一步步给你演示便是。至于寓意么……”
他略作沉吟,道:“鹤乃祥瑞之禽,雌雄相随,行止有节。《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喻其清远高洁;古人亦以‘松鹤延年’祝颂长寿。若将心愿书于纸上,折而为鹤,便可寄托期许。折满百只,寓意百年好合;若能折至千只,更可许一宏愿,祈愿一生平安顺遂。”
荀采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已经开始盘算要折多少只纸鹤才好。
此时,只听见对面的荀衍朗声笑道,“好一个山水之说,勘破表象,回归本真,这不光是适用于书法,更是人生修为之境界。”
张梁闻言,从箱箧中取出一叠留侯纸与几支毛笔,分给荀衍、荀彧、荀攸三人,道:“既有所感,何不趁此心有所悟之时,亲手临摹体味?笔墨之道,非仅口耳相传,更需躬身实践。”
三人欣然接过纸笔,依案铺纸,蘸墨临写。一时间,厅内只听见纸笔相触的细微声响。
荀衍落笔沉稳,力求法度;荀彧则心追神韵,笔意清雅;荀攸则仔细揣摩点画往来,若有所思。
张梁从旁缓步走过,时而温言点拨一二,皆切中要害。
另一边的荀采则趴在案几上,小手捏着张梁给她的那张纸,眼巴巴地望着这边,张梁教是教了,可她完全还没学会。
张梁见荀衍等人已醉心于笔法之中,便抽身来到荀采案前。见她小脸皱作一团,显是不得其法。他莞尔一笑,温声道:“莫急,我再教你折一回。”
他取过一张新纸,放缓动作,一步步演示于她:“先折对角,务求边线相合…再翻折此处,指尖需压出棱角…”他语速平缓,每一步皆耐心等待荀采跟上。
小娘子起初手忙脚乱,几次折歪了角度,张梁却不恼,只将她折错的纸抚平重来。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荀采“啊呀”一声,眼中亮起明悟的光彩,小手竟也稳当起来,虽仍显稚拙,却终是独立折成了一只略显歪扭的纸鹤。
她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捧着那纸鹤如获至宝,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取纸自顾自练习起来。
正当她沉浸于折纸之乐时,荀绲满面春风地步入厅堂,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悦。
“三郎,你那两幅墨宝我已是装裱妥当了,”他语中含笑,“只待阴干便可悬挂。装裱之后更显精神!”
他目光扫过厅内,见子侄们皆在潜心习字,侄女荀采也在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几后面,不由笑意更深,只是等他走近,看到她正在折纸鹤,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心疼之色——这留侯纸精贵,他自是知晓。
“时辰已近中午,”荀绲转向张梁,“三郎,便请留在寒舍共用午膳。饭后也好请你去书房,品评一番那装裱的成果,如何?”
张梁自然含笑应允:“荀公盛情,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