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王二家的小娃夜啼声像根细针,扎破寒夜的寂静后,谷里的灯火便再没全熄过。
第二日清晨,井边的青石板上结着薄霜,张婶攥着水瓢的手悬在井沿半尺高,指甲盖都泛了青
\"昨儿后半夜,我往井里打水,看见水面浮着只黑手——青黑的,指甲比猫爪子还长。\"
\"瞎说!\"
春桃的声音从巷口劈进来,战妇队的皮靴碾过积雪
\"你当主母的炼秽窑是摆设?毒土都能烧成灰,井里能有什么?\"
她话虽硬,目光却扫过围观人群发白的脸——李三媳妇正拿布巾裹住小女儿的手,阿牛蹲在墙根,拾骨队的铁叉横在腿上,柄上的红漆被他搓得斑驳。
小禾的灰布裙角扫过张婶的水瓢时,天刚擦黑。
她蹲在井边,指尖蘸了蘸井水,又摸向井壁的青苔,最后在泥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形。
\"窑工刘二,\"
她对着春桃耳语
\"这七日每到子时,他就蹲在寒窖后那棵老槐树上。\"
春桃的刀把在掌心硌出红印,当夜便猫在柴堆里,看刘二裹着破棉袄溜出工棚,在寒窖前跪得直挺挺,肩膀一抽一抽
\"哥...是我啊,你走那年穿的灰布衫,我补了七回...\"
苏芽听春桃说完时,正往药罐里添艾草。
陶盏里的骨髓残渣还泛着淡青,她用竹片拨了拨,抬头时眼尾压着道细纹
\"把这三年谷里失踪的人名都理出来。\"
小禾的铜算盘当夜就响起来,算盘珠碰撞声混着寒窖方向的风声,一直响到东方泛白。
三日后的寒窖外,冰棺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
苏芽站在最前头,呼出的白气凝成小团
\"第七具尸骸,左脚小趾缺半截——王屠户家的二小子,五岁时被狼咬的。\"
话音未落,人群里挤进来个老妇,枯树皮似的手按在冰棺上,摸到腰间半块铜牌时突然瘫坐在地,哭嚎声震得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我儿...我儿走时,他爹塞给他半块铜锁...说等开春换糖吃...\"
当夜子时,寒窖前点起十二盏白灯笼。
陶娘烧的麻布面罩蒙在众人脸上,像层雾。
有个穿补丁棉袍的少年蹲在火盆前,纸灰沾在睫毛上,手抖得把纸钱撒了一地
\"我...我怕他睁眼...也怕他不睁眼。\"
苏芽蹲下来,炭笔在冰棺上划拉
\"他叫李二狗,爱吃甜糕,去年冬给你娘偷过半块麦饼。\"
少年的眼泪砸在面罩上,晕开个湿乎乎的圆
\"原来...原来你们都知道。\"
老棺儿的刻刀声是在后半夜响起来的。
他抱来半片旧棺材板,木纹里还沾着当年的红漆
\"穿灰袄的哥哥\"、\"爱唱歌的姐姐\"
几个字刻得极深,刀锋断了三回。
阿牛扛着铁叉凑过来,喉结动了动
\"我...我以前踩死过个要饭的,他也没名字。我替他们守夜吧。\"
第七日清晨,农老九的旱烟杆敲在寒窖石壁上
\"这冰撑不过入春。\"
苏芽早等在窖口,陶娘新烧的双层陶瓮正冒着寒气
\"外层填雪,内层嵌铁片,地底下的冷气顺着陶缝往上走。\"
她指了指小禾怀里的青竹簿
\"寒监簿记着窖温、尸况,还有哪家的闺女来哭过。\"
燕迟找到她时,月亮正挂在窑顶。
她裹着件旧皮袄,膝盖上摊着本沾血的接生簿
\"要是有天我们躺进去呢?\"
他的声音轻得像雪。
苏芽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歪歪扭扭记着
\"苏芽,稳婆,救过三百二十七个孩子\"
\"只要有人记得你怎么活过,你就没真死。\"
她抬头时,那缕总在窑边晃的幽蓝光点正绕着冰棺打转,像根发光的线,把木牌上的名字串成串。
第二日,谷口的桦树皮公告牌上多了张新契。
小禾握着刻刀,把\"承忆契\"三个字刻得极深
\"凡认亲者立契,谷在则清明祭,谷亡则持契走天涯。\"
寒窖的冰棺前,老妇把半块铜锁贴在冰面上,少年往火盆里添了块甜糕,阿牛的铁叉在雪地上划出守夜的记号。
炼秽窑的黑烟又升起来时,是淡灰色的。
春桃拍着战妇队的肩,说今晚轮她守井。
农老九蹲在田埂上,捏着解冻的土块直乐——春粮有望了。
可小禾的脚步突然急起来。
她从寒窖方向跑来,青竹簿在怀里颠得哗啦响,发辫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苏芽刚要问,就见她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最后只憋出句
\"主母...寒监簿上的窖温,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