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苏芽眉骨上,她望着南坡那团灰影,指节在火钳柄上掐出红印。
影行小丫头的话还在耳边撞——
\"像张琴,蒙着布\",
后颈却先窜起凉意。
这凉意她熟,从前接生时摸到产妇后颈黏汗,或是给伤兵清创时见着发黑的溃烂,都是这种要出事的前兆。
\"春桃。\"
她头也不回
\"带三个战妇,隔十步站一个,刀别出鞘,挡在钟台和人群中间。\"
春桃应了声,皮靴碾着雪壳子往南坡去,铁刃在鞘里蹭出细响,倒比出鞘更让人心里发紧。
灰影近了。
是个盲女,眼上蒙着靛青帕子,指尖勾着琴弦走,身后两个黑袍人垂手跟着,靴底没沾雪——早把鞋底的冰碴子刮干净了,苏芽眯眼。
阿灰不知何时绕到她脚边,喉间滚着闷雷似的低呜,鼻翼急颤着去嗅风里的味道。
小禾从医坊跑过来,发辫上还沾着药渣
\"苏娘子,影行的娃子在记琴谱,可这琴音......\"
\"像敲在人心口上。\"
盲女在钟台下设了块青布,坐上去时腰板挺得笔直。
她摘下琴套,青铜琴轸在雪光里泛冷,抬手调了三声弦——宫、商、角,短促得像叩门。
阿灰突然弓背,前爪在雪地上扒出两道沟。
苏芽摸了摸它耳朵,触感滚烫,这畜牲的鼻子比狗还灵。
\"去把铁舌喊来。\"
她对小禾说
\"带着那本《乐律残谱》,就是去年从破庙梁上揭下来的那本。\"
小禾跑走时,裙角扫起的雪沫子落进苏芽领子里,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日头偏西时,铁舌的算盘珠子响进医坊。
他怀里揣着残谱,封皮还沾着浆糊——显然是刚从书堆里扒出来的。
\"苏娘子,\"
他推了推磨得发亮的骨簪(那是他当账房的记号),
\"这调儿是前朝'召魂引'的变调。原谱我见过,在太乐署的档案里,专门给皇室丧仪用的。\"
他翻开残页,指节点着一行蝇头小楷
\"您看这节拍,快了半息又慢半息,我拿竹哨录了音,对着谱子对了三遍——\"
他压低声音
\"密语是'子时入,取龙归'。\"
医坊门被风撞开,燕迟裹着狐裘进来,发梢还沾着冰珠。
他手里攥着半块焦黑的木片,是今早从谷口烧的密信里捡的。
\"青梧。\"
他说,声音像碎瓷片刮过瓦罐
\"我幼时在宫里学礼,她是太常寺的乐正,能听着五音数人心跳。\"
他盯着残谱上的批注,喉结动了动
\"他们不用刀,用记忆杀人。\"
苏芽把火钳往炭盆里一插,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
\"禁宫调。\"
她转身对铁舌
\"让影行的娃子满谷跑,见着有人弹'召魂引'就绑去柴房。\"
又对春桃
\"带石匠去凿钟台石基,凿成斜面,琴音撞上去散了,聚不了力。\"
最后看向小禾
\"往井里撒把薄荷叶,泡开了——\"
她笑了笑
\"耳朵灵的人喝了,听着声儿像隔了层毛毡。\"
子时的雪下得更急。
钟台周围点着松明火把,火光里青梧的靛青帕子被吹得掀起来一角,露出眼尾一道旧疤。
她指尖扫过琴弦,这次指法激越得像抽皮鞭,宫音撞着商音,撞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苏芽站在人群最后,攥着火钳的手沁出汗——她早让春桃在人群里掺了十个战妇,专盯着谁眼神发直就掐人中。
\"我儿死在皇陵!\"
突然有个老妇尖声哭喊,手里举着双小棉鞋
\"那年选殉陵奴,你们奏的就是这曲子!\"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石衣不知从哪儿挤出来,扯开衣襟,胸膛上\"殉陵奴\"三个朱砂印子还泛着红——那是用烙铁烫的,疤都翻着卷。
\"他们说血统高贵?\"
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我爹被活砌进墙里时,嘴里还咬着半块窝窝头!\"
琴弦\"铮\"地断了。
青梧的手垂下来,嘴角溢着血,靛青帕子滑到肩头上。
两个黑袍人想扶她,被春桃的刀拦住
\"苏娘子说了,带回去养伤——\"
她眯眼笑
\"等伤好了,再问问是谁教你弹这曲子的。\"
后半夜,影行的小豆子踹开医坊门,脸上的雪都没擦:
\"苏娘子!南坡有东西!\"
月光照在七件青铜祭器上,像七面小镜子。
燕迟蹲下来,指尖拂过器身的云雷纹,突然笑了
\"巡野礼器,前朝皇帝祭天时摆的,说能接'天命'。\"他抬头看月亮,雪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他们想让月亮替他们说话。\"
\"春桃。\"
苏芽搓了搓手
\"明早让战妇抬两桶猪血来,泼进祭器里——\"
她瞥了眼燕迟
\"他们要'洁净',咱们就给他们'脏'。
\"又对石衣
\"把祭器熔了铸钉子,明日市集卖,一支钉子换半斤炭。\"
次日清晨,谷里的娃娃举着铜钉打雪仗。\"当啷\"一声,最大的那只祭器被钉砸出个窟窿,雪水混着猪血淌出来。
有个老头蹲下来,用指甲刮了刮器底的铭文,啐了口唾沫
\"什么天命,不就是块破铜?\"
高崖上的风卷着雪粒子,会稽孤鸿的白发缠在青铜爵上。
他望着谷里碎成几瓣的祭器,手一松,青铜爵砸在雪地上,砸出个白森森的坑。
\"妇人乱礼,浊世当诛。\"
他咬着牙说。
青梧靠在他身后的岩洞里,喉间还泛着血沫
\"燕迟心已偏,不可强召......\"
孤鸿转身,雪粒打在他深目里。
他挥了挥手,雪林里走出十二道白衣人影,都垂着左手——左目处缠着带血的布,右手捧着黑檀木匣。
他们走到谷外十里,齐齐跪下,木匣举过头顶,像十二尊雪雕。
医坊里,小禾掀开隔离棚的草帘,手里的药碗晃出半滴。
发热的孤儿缩在草堆里,袖管里露出半块玉珏,染着血,刻着\"奉常\"二字。
\"苏娘子。\"
\"老奉常......没死。\"
苏芽接过玉珏,血已经冻成了暗褐色。
窗外,十二道白影在雪地里跪着,像十二把插在地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