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洞里的小调不知何时断了。
苏芽摸了摸腰间产钳,钳柄上的冰碴子硌得掌心生疼——这疼是实在的,比梦里那些白茫茫的虚无更让人安心。
她推了推身边打盹的燕迟,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眼底的青影忽明忽暗。
“该起了。”
她声音压得低,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洞壁的寂静。
老耿立刻翻起身,羊皮靴在雪地上蹭出沙沙的响;春桃揉着眼睛去收铺盖,粗布裙角扫过炭盆,带起几星残烬,落在小禾画的“烟是火,不是梦”旁,把“梦”字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小禾没动,她盯着那个窟窿,忽然抓起炭笔在焦痕旁添了把火——火苗舔着“梦”字,倒像是要把它烧成真的。
苏芽喉间泛起一丝热意,弯腰替她拢了拢围巾
“走,去把那缕烟抓在手里。”
冬作坊的遗址比老耿描述的更破落。
半面土墙歪歪斜斜戳在雪地里,像头冻僵的老兽;房梁断成几截,压着半块褪色的“屯田监”木牌。
苏芽用产钳撬开封门的冰砖,“咔”的一声,冰屑溅在她睫毛上,凉得人打了个激灵。
“窖口在西墙根。”
老耿哈着白气,指甲抠进结霜的砖缝
“当年我给驿卒送粮,见过他们往地窖里搬陶瓮……”
话音未落,春桃突然低呼一声——她扒开半人高的积雪,露出半截青陶瓮的脖颈,瓮身上还沾着暗红的泥印,像是有人急着掩埋时蹭上的。
苏芽的呼吸陡然重了。
她蹲下身,产钳沿着瓮口缝隙慢慢挑开冰壳。
第一瓮掀开时,麦香混着陈土味涌出来,金黄的麦粒在雪光里泛着暖光;第二瓮是豆粒,圆滚滚的,冻得硬邦邦,却颗颗完整;第三瓮最沉,掀开的刹那,燕迟突然踉跄一步,手按在瓮沿上,指节泛白。
“农政辑要……”
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抄本封皮上的朱砂印
“先帝亲批‘永夜耕策’,当年朝会时我见过进呈的折子,说要试种耐寒麦,可后来大旱,折子被压在龙案底下……”
他翻页的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看,这里写雪苔粉混骨灰,这里记人尿煮沸防虫……原来早有人替我们趟过路。”
苏芽没接话。
她盯着瓮底残留的麦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没能等到春天的人,把命熬成了种子。
春桃已经蹲在地上筛种,枯枝般的手指拨弄着麦粒,筛子“沙沙”响;老耿带着两个小伙子去冰河里凿水,冰镐砸在冰面上,回音撞得人耳膜发疼;小禾跪在墙根,炭笔在冻硬的泥墙上刻药方,每划一笔,都要哈口气焐暖笔尖。
“地温不够。”燕迟突然说。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窖口,月光从破瓦缝里漏下来,照得他眉间的川字更深
“冰层下至少零下二十度,种子刚发芽就会冻裂。”
苏芽摸向腰间,触到那卷用粗布裹着的“暖胎布”——是祖母传下来的,接生时裹在婴孩身上保温用的,夹棉里缝着细炭丝,点火能生热。
“拆了。”
她扯断布角的线,棉絮簌簌落在麦种
,“裁成毯子,铺在种子下层。炭丝引火慢,够烧半宿。”
燕迟盯着她拆布的手,那双手指节泛着青,指甲缝里还沾着哑谷冰面的黑泥,却稳得像钉进冻土的楔子。
播种当夜,寒潮比预料的更狠。
新覆的土层结了层薄冰,豆种在冰壳下闷着,纹丝不动。
苏芽蹲在窖口,哈出的白气在眉梢结成霜。
燕迟突然扯她衣袖,目光亮得灼人
“人体温三十七度,比冰面高。若轮值守窖,人靠在土墙边,体温能往土里传……”
“两时辰一班,裹暖胎布。”
苏芽接口
“我和小禾首班。”
地窖里的炭盆早熄了,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
苏芽和小禾蜷在窖角,暖胎布裹着两人,细炭丝被体温焐得微烫。
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落,砸在她们头顶的草席上。
小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手指用力抠着——她顺着小禾的目光看过去,地面的土粒正微微颤动,像有什么在底下挠门。
苏芽俯下身子,耳朵贴在冻土上。
起初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撞着耳膜;接着,“噼啪”“噼啪”,像是谁在撕纸,又像是……她猛地直起身,眼睛亮得惊人
“是冰在裂!地热毯从下往上融,冰层松了,根能扎下去!”
窖外的雪越下越大,可窖里的人却越聚越多。
春桃裹着暖胎布挤进来,老耿搓着冻红的手靠在墙根,连最不爱说话的马三儿都抱着个陶壶,里面装着温好的热粥。
七日夜轮班,没人喊累,只盯着地面,像盯着就要出芽的命。
第八日清晨,第一缕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时,春桃突然跪坐在地。
她颤抖的手指抚过土堆,那里有株细如针尖的绿芽,顶着半粒冰碴子,颤巍巍地立着。
“活了……”她声音哽咽,“真活了。”
苏芽没动。
她站在窖口,望着那抹绿,喉间像塞了团棉花。
北仓的铜牌还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
“一株绿救不了百人。”
她转头对燕迟说
“但北仓有三千石冻粮,就能养三千亩田。你算过,冰门要双钥——现在我们有了‘人’这把钥。”
燕迟接过铜牌,指腹摩挲着牌上的纹路。
当天夜里,十二个人站到了苏芽面前。
她们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衣,脸上还留着失孩时的泪痕,却把冻得发紫的手按在胸前“
我们能挖冰,能扛粮,能替种子挡刀。”
小禾在窖壁上写:土冻着,心热着。
字迹还没干,她就被苏芽派去巡外围了。
雪地里的风卷着细雪打在她脸上,她裹紧围巾,炭笔别在耳后。
转过断墙时,她突然顿住——远处雪原上,有缕幽蓝的光正慢慢扩散,像谁撒了把星子在雪地上。
小禾摸出炭笔,在断墙上画了颗星。
风卷起雪粒,扑在未干的墨迹上,把那颗星晕成了模糊的圆。
她裹了裹围巾,往更深处的雪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