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在火把上炸开,刘三的狐皮大氅结了层白霜。
他踹开西街第三户的柴门时,屋里的老妇正把最后半升米往瓦罐缝里塞,冻得发紫的手被他一脚踩住,米撒了满地。
\"刘爷,我们就剩这点......\"
老妇的哭嚎被喽啰的笑声碾碎。
刘三蹲下身,短刀挑起一粒米抛进嘴里,冰碴子硌得后槽牙疼。
前两日探子说芽堂地窖堆着三十斗米,他夜里做梦都能闻见新米的香气——三十斗,够他养五十号人,够他当这冰天雪地的土皇帝。
\"搜!\"
他挥刀指向里屋
\"连房梁上的草都给我抖松了!\"
消息传到芽堂时,苏芽正蹲在草棚前给阿枝扎围裙。
这姑娘前日来讨粥,手腕细得像根芦苇,此刻正把陶碗擦得锃亮。
\"小满。\"
她抹了把冻红的鼻尖
\"去仓房取五斗米。\"
\"五斗?\"
小满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是咱们三天的量!\"
苏芽没抬头,继续往阿枝怀里塞干萝卜条
\"再找块木板,写'来芽堂,日领半升,保命保暖'。\"
她指尖点在阿枝腕间脉搏上,跳得像敲小鼓
\"你带六个妇人去西街口施粥,米要熬得稠些,让他们喝出热气。\"
阿枝攥着木勺的手发颤
\"刘三那伙人......\"
\"他们抢一户,最多得三升米。\"
苏芽直起腰,呼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冰晶
\"我们开一堂,能得百人命。\"
她望向远处飘着狐皮大氅的方向,嘴角扯出点冷意
\"去。\"
西街口的粥棚支起来时,刘三刚从第四户搜出半袋发霉的麦麸。
他甩着染血的刀转身,就看见二十几个破衣烂衫的人正围着一口大黑锅打转,阿枝舀粥的木勺碰得碗沿叮当响。
\"反了!\"
他踹翻身边的土堆,雪块溅在粥棚的木牌上
\"老子在这儿抢粮,他们倒在这儿散粮?\"
喽啰们哄笑着冲过去,短刀挑翻粥桶。
滚热的米汤泼在雪地上,腾起的白雾里,阿枝被推得撞在草垛上,怀里的陶碗碎了一地。
苏芽的声音却从高处传来,清凌凌的像冰锥扎进雪层。
\"刘三爷。\"
她踩着墙头的碎砖,腰间的产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你靠刀,我靠信。心在,人就在。\"
刘三仰头,看见她身后排着队的饥民。
那些方才还缩在墙根发抖的人,此刻竟都直起了腰——他们盯着苏芽腰间的产钳,盯着粥棚前还在冒烟的米渣,目光像饿狼见了肉,却又比狼多了点什么。
\"走!\"
他踢了脚地上的粥碗,狐皮大氅扫起一片雪雾,
\"夜里去官仓!
老子抢他个痛快!\"
深夜,芽堂的草棚顶结了冰。
苏芽蹲在灶前拨火,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烫出小红点。
小满缩着脖子从墙根钻进来,怀里揣着个冻硬的馍
\"三壮丁翻墙来投,说刘三后半夜要袭官仓。\"
\"官仓守将陈九?\"
燕迟从策文里抬眼,笔杆上还沾着炭灰
\"他前月断了根小指,是被刘三的人砍的。\"
苏芽把最后一把干草塞进灶膛,火\"轰\"地蹿起来。
她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和川芎
\"把这包温经散,还有刘三藏身处的地图,给陈九送去。\"
\"他凭什么信我们?\"
\"他的兄弟上个月发寒症,是我们送的药。\"
苏芽将布包系在小满腰间
\"他恨刘三,比我们更恨。\"
第二日晌午,城门楼子挂起半只带血的耳朵。
陈九的声音混着北风灌进芽堂
\"再扰民者,如是!\"
刘三的囤粮被堆在城门下,黄澄澄的米堆上插着陈九的佩刀。
芽堂的仓门开了。
吴老三掀开草席时,米香混着松针味漫出来,饥民们排的队绕了半条街。
苏芽蹲在队伍里,给个瘸腿的老木匠号脉
\"你会修犁?
明儿去西边搭牛棚。
\"又给抱着孩子的妇人塞了块姜
\"你会烧砖?
跟阿枝学管灶。\"
燕迟数着新登记的名册,墨迹在纸上晕开
\"四十七人,其中八个会打铁,五个种过地......\"
\"够了。\"
苏芽望着草棚外晃动的人头,他们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像片不会散的云
\"人心够了。\"
风雪夜来得突然。
苏芽正给最后一个流民裹伤,草棚外传来脚步声,积雪被踩得咯吱响。
陈九裹着件破棉袍站在门口,肩上扛着半袋米,脚腕缠着她前月送的药布,渗着淡红的血。
\"仓里还有八十余斗。\"
他把米袋往地上一放,雪粒从肩头簌簌落下
\"我带二十个残兵,求口饭,求条命。\"
\"为何不投别处?\"
陈九低头盯着自己的断指,指根的疤痕像条小蛇
\"别人见了刀怕,见了兵躲。
你这儿......\"
他抬眼望向草棚里围坐的人群,有人在补衣服,有人在修农具,灶上的粥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像个人该活的地方。\"
苏芽摸出\"芽堂公约\"的木牌,炭写的字被手焐得有些模糊。
燕迟递过笔,她在末尾添了句\"违者皆逐\",墨迹渗进木头里,像道刻痕。
\"兵可入。\"
她把木牌递给陈九
\"但刀要收进鞘里。\"
陈九单膝跪地,铠甲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草棚外的风雪卷着他的身音往远处去
\"末将,领命。\"
苏芽转身时,看见燕迟正在往新名册里添\"陈九,兵长\"。
火光映着他的脸,素白的袖口沾了墨,倒比从前更鲜活了些。
她望向草棚外的黑夜,雪还在下,但能看见远处有火光在移动——二十个裹着铠甲的身影,正扛着粮袋往芽堂方向来,刀鞘碰撞的脆响混在风雪里,像首不太顺的曲子。
草棚里有孩子被惊醒,哇地哭出声。
阿枝赶紧把他抱起来,拍着背哄
\"不怕不怕,是来吃饭的。\"
苏芽摸了摸腰间的产钳,金属的凉意透过粗布渗进皮肤。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燕迟写的策文,最后那句被炭灰染脏的\"当立三约\",此刻倒真成了块砖,垫在这冰天雪地里,垫在所有人脚底下。
\"燕迟。\"
\"明日开始,咱们要起墙了。\"
墙要砌多高呢?
她望着草棚外逐渐清晰的身影,刀光在雪地里闪了闪。
或许得先把这些带着刀的人,都变成砌墙的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