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奎离开后的第八天,香港半山区。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波光粼粼,对岸九龙半岛的轮廓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显得清晰而宁静。与北大荒那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黑土地相比,这里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温暖、慵懒且物质丰沛的光晕里。
萧亚轩——或者说,灵魂深处依旧是萧雅姿的她,穿着一身丝质晨褛,坐在餐厅的落地窗前,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掺了少量灵泉水(“晨曦露”)的牛奶。桌上摆着管家提前备好的精致西点,但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廖奎离开后,空间里便只剩下她和谢薇能通过那张纸条进行最简单、最基础的沟通(通常是报平安),失去了即时交流的可能,这让她心里总是悬着一块石头,对北方那片土地上的父女俩充满了无法排遣的牵挂。
就在这时,客厅里那台乳白色的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萧亚轩微微一怔。这么早,会是谁?何太太?还是物业管家?她放下牛奶杯,起身走过去,优雅地拿起听筒。
“hello,萧亚轩。”她习惯性地用英语开场,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和属于“名媛”的从容。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经过转接后略显失真的男声,说的是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而且刻意压低了音量:
“萧小姐?”
这个声音……萧亚轩的心跳漏了一拍,是陈老板!那个负责为他们伪造身份的灰色地带人物。他从不直接拨打这个公寓的号码,通常都是通过何先生公司的总机转接,以规避可能的监听。
“是我,陈老板。”萧亚轩的声音下意识地也压低了些,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
“萧小姐,长话短说,情况有变。”陈老板的语气失去了往日的圆滑,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和凝重,“你之前托我办的那件事,那个身份……现在麻烦大了。”
萧亚轩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她强作镇定:“请说。”
“‘内地’那边,”陈老板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了去,“最近风向变得非常紧,上面下了死命令,所有早期归侨、滞留人员,甚至几十年前的旧档案,都在被重新拉网式核对,一遍又一遍。现在那边简直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所有漏洞都在被堵死。”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后怕:“这个时候,如果还按照原来的路子硬去做,风险太大了!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个不小心,就不是身份做不成的问题,很可能……会炸锅!把之前所有埋下去的线都掀出来!”
“炸锅”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萧亚轩的心上。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能危及到还在北大荒的廖奎和谢广安!整个计划都可能因为这一个环节的崩塌而全盘皆输!
“一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萧亚轩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但指尖已经冰凉。
电话那头,陈老板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声音,透露出一个更加渺茫,但也更加危险的可能性:
“办法……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很难,非常难。”他斟酌着用词,“除非……能找到更硬的关系,不是我们这种在外面敲边鼓的,而是能从‘那边’内部,直接、有力地把档案坐实,做成铁案!让谁都查不出毛病来。”
他暗示道:“但是,萧小姐,你要明白,走这种路子的价钱和需要承担的风险……那就完全不是我们现在谈的这个数,这个级别了。那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改名字,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他最后劝道:“我的建议是,先稳住,等!等这阵不知道要刮到什么时候的风头过去。我也会继续留意机会。一有消息,我会再通知你。记住,千万别轻举妄动!”
不等萧亚轩再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陈老板显然不愿在电话里多说,迅速挂断了。
萧亚轩缓缓放下听筒,那冰冷的塑料外壳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番对话的寒意。她怔怔地站在原地,阳光依旧明媚,维港的景色依旧璀璨,但她却感觉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几乎要让她站立不稳。
政治铁幕的收紧,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原来并非只是收音机里的新闻和报纸上的铅字。它们如同遥远天际席卷而来的风暴,其产生的微弱气流,竟然能如此精准而残酷地影响到他们这个渺小家庭最脆弱、最关键的逃生环节。
谢薇的身份卡住了。通往自由的道路上,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铁闸,正在缓缓落下。希望,似乎也随之被隔绝在了那铁闸之外。
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那个繁华而自由的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在时代洪流面前的渺小与无奈。那张伪造身份的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下午,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在香港中环一栋略显陈旧但位置绝佳的写字楼内。这里是“隆泰证券”的一间小型客户室,装修算不上豪华,但胜在安静私密。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雪茄烟以及一种紧张而专注的气息——那是金钱流动时特有的味道。
萧亚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奈儿风格套装,头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正坐在客户室的真皮沙发上。她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摊开着今天的《信报财经新闻》,财经版面上,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着几只股票的开盘涨幅。她的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但她并未在意,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报纸上的数字波动和脑海中飞速运转的分析里。
与她相对而坐的,是隆泰证券的客户经理陈先生,一位四十岁左右、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他为何家服务多年,因着何太太的关系,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手握重金的“萧亚轩”小姐也格外上心。
“萧小姐,”陈先生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与热切,“正如我们之前分析的,受越南战事持续升级的影响,国际间的物资运输需求非常旺盛,波罗的海干散货指数最近一个月已经连续上涨了超过百分之十五。您之前小笔购入的‘九龙仓’和‘环球航运’,目前的账面盈利已经相当可观。”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萧亚轩的神色,见她依旧平静地看着报纸,才继续建议道:“市场现在虽然看好,但波动也在加剧。按照稳健的投资原则,我建议您可以考虑部分获利了结,锁定一部分利润。毕竟,股市有云:‘空头多头都能赚钱,只有贪心的人赚不到’。”
萧亚轩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落在陈先生脸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的思维更加清晰。
她回想起在系统空间里,利用【平行世界投影仪】学习到的那些零散的、关于经济周期和金融市场波动的知识碎片,虽然不成体系,但却给了她一种超越这个时代普通女性的宏观视角。她也想起了廖奎偶尔提及的,关于北大荒边境那令人窒息的紧张局势。战争,无论是远在越南的热战,还是近在咫尺的冷战对峙,都在深刻地影响着资源的流动和资本的走向。
航运股的上涨,逻辑是通畅的。但正如陈先生所说,涨幅已经不小,市场的情绪如同绷紧的弦。她投入的资金虽然对她现在的总资产来说不算巨大,但也是真金白银,更重要的是,这是她独立迈出投资理财的第一步,意义非凡。
她放下咖啡杯,手指在报纸上那几只飘红的航运股代码上轻轻划过,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
“陈先生,谢谢你的建议。我认为很有道理。”她抬起头,目光坚定,“请帮我抛售手中持有的‘九龙仓’和‘环球航运’,各自三分之一的仓位。”
“三分之一?”陈先生确认道,这个比例比他预想的要保守一些,显示出这位年轻女客户并非盲目跟风,而是有自己的主见和风险控制意识。
“是的,三分之一。”萧亚轩确认道,“获利的部分,先转回银行账户。另外……”她的手指移向报纸的另一个板块,“关于会德丰和汇丰银行的资料,麻烦你再帮我详细准备一份。如果下午价格合适,我考虑买入一些。”
她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会德丰是老牌英资洋行,业务涉及航运、贸易、地产等多个领域,根基深厚,抗风险能力强。而汇丰银行,作为港币的发钞行之一,更是香港金融体系的压舱石,稳定性极高。在了结部分高风险高收益的航运股后,配置一些业务多元的蓝筹股和防御性的银行股,是平衡投资组合、降低整体风险的合理选择。
陈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立刻应道:“好的,萧小姐,我马上安排。会德丰和汇丰的资料,稍后我会让人送到您的公寓。”
交易指令通过电话迅速下达至楼下的交易大厅。萧亚轩安静地坐在客户室里,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嚣声、电话铃声以及黑板粉笔书写价格的“嗒嗒”声。这是一个没有电脑屏幕、依靠人工报价和电话传递信息的原始而充满人气的交易时代。她的心脏随着隐约传来的、关于她持有股票最新报价的呼喊声而微微加速,这是一种全新的、掌控自己财富命运的体验,带着刺激,也带着责任。
下午晚些时候,萧亚轩回到了半山区的公寓。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着,窗外是渐渐亮起的维港夜景,霓虹初上,勾勒出这个东方之都繁华的轮廓。
书桌上,已经摆放着陈先生派人送来的关于会德丰和汇丰银行的详细财报和分析报告。旁边,是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交易确认单,清晰地记录着今天下午她抛售航运股和买入新股票的操作详情以及最终的成交价格。
她拿起那张薄薄的确认单,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数字。抛售的三分之一航运股,为她带来了超过五万港币的净利润。而新购入的会德丰和汇丰股票,成本价也在她预估的合理区间。
她放下确认单,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股市的涟漪,如同维港的海水,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无数暗流。她刚刚亲手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属于自己的、微小的涟漪。这笔钱,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就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系统奖励和遗产过活的“萧亚轩”,她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判断,在这个资本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航行。这种感觉,让她在因身份受阻而产生的无力感之外,找到了一丝新的、微弱的支撑。
然而,当她目光掠过桌上那张代表着身份伪造计划受挫的、来自陈老板的便条时,眼神再次变得凝重。股市的涟漪可以掌控,但时代的巨浪,却依旧无情地拍打着他们这艘脆弱的小船。前路,依然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