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是忘忧渡惯有的浓黑,黑水像凝固的墨,连风都裹着化不开的湿冷,贴着水面低低打转。那轮妖异的银月悬在半空,边缘的紫晕比百年前更浓,月面上的人脸纹路竟像是活了过来,眉眼微微蹙着,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渡外的荒野——那里原本只有齐腰的枯草,此刻却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一道黑影猛地从忘忧渡的黑水里冲了出来,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推着,踉跄着摔在枯草地上。他咳得撕心裂肺,双手撑在地上,指缝里还沾着黑水的黏液,黏液顺着指节往下滴,落在草叶上,竟让枯草瞬间化作了灰。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探灵袍”——袍角被黑水泡得发胀,下摆撕了个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缠着染血的麻布,血已经发黑,显然是旧伤叠了新伤。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睁得滚圆的眼睛,瞳孔里满是惊恐,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本能的慌乱。他左手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探灵罗盘,罗盘的指针疯了似的转着,盘面裂着三道蛛网状的缝,淡绿色的灵光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
“跑……快跑……”男人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一下,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膝盖一软又摔了下去,枯草被他压得咯吱响,草叶上的灰沾在他的探灵袍上,像撒了一层霜。
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忘忧渡的黑水——水面平静得可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可男人的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水里的……水里的东西醒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月亮在说……在说三灾……三灾灭世……”
“三灾灭世”四个字,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到,又像是控制不住地要喊出来。他终于爬了起来,踉跄着往前跑,探灵袍的下摆扫过枯草,带起一片灰雾。他跑的时候不时回头看,每看一次,脸色就白一分,脚步也更快一分,像是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有无数只手要抓住他的衣摆。
跑了没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抬头看向天空——不是看月亮,是看那片浓黑的夜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绝望,又带着点疯狂的希望,双手结了个灵印,脚尖点地,身体竟缓缓飘了起来。探灵袍被风一吹,露出他后背上的伤——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伤口边缘泛着淡紫色,像是被浊灵的气息侵蚀过。
“飞……飞起来就安全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身体越升越高,离忘忧渡的黑水越来越远。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荒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黑暗,似乎想朝着有人烟的地方飞去。
可就在他的脚尖刚要越过忘忧渡的边界,刚要喊出第二声“三灾灭世”的时候——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风声,甚至连空气都没有波动一下。
男人的身体突然顿住了。
他脸上的侥幸还没来得及褪去,瞳孔就骤然收缩,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双手微微抬起,像是想抓住什么,又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一道无形的“刃”,从他的左肩到右腰,斜斜地切了过去。
切面光滑得像镜子,没有一滴血溅出来,连伤口的边缘都泛着淡淡的灰光,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那样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分开,在空中停顿了半息,然后重重地摔在枯草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探灵罗盘从他的左手滑落,掉在地上,盘面的裂纹彻底扩散开来,淡绿色的灵光瞬间熄灭,指针“咔嗒”一声,死死地指向了忘忧渡的黑水方向。
男人的眼睛还睁着,瞳孔里映着那轮妖异的银月,映着忘忧渡平静的黑水,映着那道无形的刃留下的最后一丝灰光。他的嘴唇还在微微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忘忧渡的黑水,依旧平静得可怕。
只是在男人的尸体摔落的瞬间,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极淡的涟漪,涟漪的中心,慢慢浮起一缕极细的灰雾,像一条小蛇,顺着风,飘向了男人的尸体,然后钻进了他的伤口里。
银月边缘的紫晕,似乎更浓了些。
月面上的人脸纹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等待。
风裹着湿冷的气息,吹过枯草地,吹过男人的尸体,吹过那枚指向忘忧渡的探灵罗盘,只留下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叫“林九”的灵探,是百年内第一个从忘忧渡活着冲出来的人;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忘忧渡的黑水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会说出“三灾灭世”的谶语;更没有人知道,那道无形的刃,到底是什么,到底藏在何处。
只有忘忧渡的黑水,只有那轮妖异的银月,在浓黑的夜里,静静地等着下一个“客人”,等着下一句未完的谶语,等着那所谓的“三灾灭世”,慢慢揭开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