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茶具被杨晨铭收入书房内室的一处暗格,那冰裂纹的玄鸟却仿佛烙印般,刻在了两人的心底。江南的日常依旧,赏花、品茗、散步,但空气里却无形中多了一根绷紧的弦,在风和日丽下微微震颤。
江谢爱明显感觉到,杨晨铭看似悠闲的姿态下,警觉已重新被调动起来。他翻阅地方志、水利图的时间多了,与偶尔前来“请安”的、实则为旧部下属的官员谈话时,语气虽温和,问询却更具针对性,尤其是关于近年来江南人员流动、商贸往来中的异常。影卫的调动也更为频繁,如同无形的蛛网,以他们的小院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向四周蔓延开去。
她自己也并未闲着。借着整理商盟旧年账册、核对各地分号情况的名义,她开始留意近年来与北境、乃至更偏远西域之地的商贸记录,试图从庞杂的数字和货品名目中,找出可能与“前朝制式”物资相关的蛛丝马迹。这工作繁琐而渺茫,如同大海捞针,但她深知,有时风暴的源头,就藏匿在最不起眼的涟漪之下。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卷厚厚的羊皮账册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墨迹,窗外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是邻家的小儿在追逐一只蝴蝶,那无忧无虑的欢快,与她此刻心头的凝重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不由得想起远在京城的杨念江,他是否也正面对着来自北境乃至朝堂之内的压力?身为帝王,他肩上的担子,比他们想象中或许更重。
“夫人,库房那边送来了些旧物,说是前些时日整理时发现的,大多是些……老太爷留下的笔墨杂物,您看是否要过目?”贴身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
江父的旧物?江谢爱心中一动。自江家旧案昭雪,老宅重修,许多旧物被封存或分散放置,并未仔细清理。她放下账册:“拿进来吧。”
几只樟木箱子被抬了进来,散发着陈年木料和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箱中之物多是些旧书籍、信札、磨损的砚台,以及一些看似无用却承载着记忆的小物件。江谢爱一件件细细翻看,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物件,触摸到了父亲生前的温度。有一本兵书注解,页脚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有一方缺了角的端砚,据说是父亲第一次领军饷时购得;还有几封与旧友往来的书信,言辞间多是家国抱负与同道砥砺。
她的动作轻柔而缓慢,沉浸在往事的追忆里,直到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扁平的物件。那是一个藏在箱底夹层缝隙里的乌木牌,巴掌大小,入手冰凉沉实,不似寻常木料。木牌表面光滑,没有任何雕刻或字迹,只在边缘处,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划痕,形状竟有几分眼熟。
江谢爱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拿起木牌,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日光仔细端详。那道划痕……她猛地想起书房暗格里那套青瓷茶盏底部的冰裂纹!虽不尽相同,但那曲折的走向,那尖利的收尾,与玄鸟的羽翼轮廓,有着惊人的神似!
父亲的东西里,怎么会有关似前朝暗卫标记的物件?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父亲一生忠勇,为守护家国鞠躬尽瘁,最终蒙冤而死,怎会与前朝暗卫有所牵连?这绝对不可能!可这木牌,这诡异的划痕,又该如何解释?
她紧紧攥着那块乌木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对父亲坚定不移的认知。是有人陷害?是父亲调查前朝之事时无意中获得?还是……这根本就是另一种她所不知晓的标记?
“阿爱?”
杨晨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是处理完事务回来,见她脸色苍白地站在窗前,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神情不对,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乌木牌上,眉头微蹙,“这是?”
江谢爱抬起头,眼中带着罕见的慌乱与难以置信,将木牌递给他,声音有些发颤:“在……在父亲旧物的箱子里找到的。你看这划痕……”
杨晨铭接过木牌,只一眼,神色便凝重起来。他指尖抚过那道划痕,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沉默的时间比江谢爱预想的要久,久到让她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不是玄鸟。”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但这纹路,确实是某种暗记。并非前朝皇室暗卫所用,更像是……前朝一些隐秘世家或特殊机构,内部使用的符信。”
他抬起眼,看进江谢爱惶惑的眼底:“岳父大人当年位高权重,又曾与前朝余孽多次交锋,手中留有这类东西,并不奇怪。或许是缴获,或许是调查所得,甚至可能是……对方试图拉拢或构陷时留下的物证。”
他的分析冷静而理智,瞬间抚平了江谢爱心中最大的惊悸。是啊,父亲蒙受“通敌”不白之冤,那“敌”便是与前朝勾结的罪名。这木牌,更可能是与此案相关,是父亲对抗前朝势力的证明,而非与之同流的证据。
“是我一时想岔了。”她松了口气,身体微微发软,靠在他身上,汲取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只是这东西出现得太巧,我……”
“我明白。”杨晨铭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事关岳父清誉,你自然紧张。”他摩挲着那块乌木牌,沉吟道,“不过,这东西在此刻出现,或许并非偶然。它可能是一个线索,指向当年那些与岳父对抗、最终导致江家蒙冤的具体势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看来,我们不仅要查现在暗处活动的人,或许,还要重新审视当年的旧案,看看是否还有我们未曾发现的……更深层的勾结。”
就在这时,一名影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外廊下,没有进来,只是做了一个特定的手势。
杨晨铭目光一凛,对江谢爱低声道:“北境和江南的初步线索,似乎有交汇了。我去去就回。”
他松开她,将那块乌木牌慎重地收好,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江谢爱独自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庑转角。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父亲的旧物,前朝的暗记,北境的风声,江南的潜流……所有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逐渐收拢,编织成一张更大、更密的网。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因紧握木牌而微微发红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风暴尚未真正来临,但空气中的湿意,已预示着山雨不再遥远。而这一次,他们需要拨开的,不仅是眼前的迷雾,还有沉积在岁月尘埃下的,更深沉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