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的光晕在雨幕中晃动，橘红色的光团被斜雨割得支离破碎，如同荒郊野岭里野兽窥伺的眼瞳，每一次摇曳都像是在丈量猎物与死亡的距离。马蹄践踏泥泞的声音沉闷而厚重，“噗嗤”一声溅起的泥水混着腐叶的腥气；腰间长刀偶尔碰撞的轻响短促锐利，如同划破暗夜的寒芒；还有兵丁们压低的交谈声，字句里裹着不耐烦的戾气，这些声音混杂在呼啸的风雨里，由远及近，像一张无形的绞索，正一点点收紧。
林薇蜷缩在巨大的荒坟之后，坟冢上半塌的青石板带着经年累月的湿冷，紧贴着她的后背，寒意顺着单薄的衣衫往里钻。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流进脖颈，冰凉的触感本该让她打颤，可此刻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的束缚，暴露她的踪迹。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东西，指尖触到钥匙上未干的血迹时，李账房临终前的模样又猛地撞进脑海。不过半个时辰前，乱葬岗入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李账房浑身是伤地倒在泥水里，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枯草。他看到她奔来时，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出一丝光亮，拼尽最后力气将染血的铜钥匙塞进她手心，嘴唇翕动着吐出“苏府别院”“书房暗格”几个字，随后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也就是那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人语声。林薇来不及悲伤，只能将李账房的尸体拖到老槐树后，用枯枝和败叶简单遮掩，自己则慌不择路地奔进这片荒坟区，最终躲在了这座最大的荒坟后面。
“分头搜！那老家伙肯定活不了了，但东西不能丢！还有，仔细看看有没有同党！”一个粗嘎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像块石头砸进雨幕里，瞬间让周围的嘈杂都静了几分。
“是！”十几道声音齐声应和，杂乱的脚步声立刻四散开来，灯笼的光束开始在各处坟冢间扫视、停留。有的光团掠过半埋在土里的白骨，有的停在歪斜的墓碑上，还有的钻进坟头的草丛里，每一次停留都让林薇的心跳漏半拍。
她甚至能听到有人用刀鞘拨弄草丛的声音，“哗啦——哗啦——”，干枯的草叶被翻动，就在她藏身的这座荒坟左侧不足三尺远的地方！林薇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身体尽可能地往坟后缩，肩膀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她的目光透过坟头缠绕的藤蔓缝隙，死死盯着外面晃动的光影。藤蔓的叶片被雨水打湿，黏在她的脸颊上，带着涩涩的凉意。她左手紧紧攥着那把染血的铜钥匙和一节竹筒——那是李账房准备的报警信号，若遇紧急情况，拔开塞子就能发出尖锐的哨声，只是此刻她不敢用，一旦哨声响起，只会更快暴露自己。右手则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冰冷的刀柄贴着掌心，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心里清楚，如果被发现，她一个弱女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
幸运的是，这座荒坟足够大，半塌的坟包足有一人多高，坟头缠绕的藤蔓又足够茂密，深绿色的藤蔓交织成网，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搜寻者似乎认为一个身受重伤的将死之人不可能爬太远，他们的重点大多放在了乱葬岗入口附近的残碑处，以及一些看起来能藏人的土坑、断碑后，并未对这处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巨坟投入太多注意力。
有两个兵丁甚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歇脚，其中一个还踢了踢坟前的石块，骂骂咧咧地说：“这鬼天气，搜个死人都这么费劲，要是找不到那东西，头儿肯定要扒了我们的皮。”另一个则喘着气回应：“谁说不是呢，不过那老家伙都中了刀，肯定跑不远，说不定早就被野狗拖走了，咱们随便找找应付一下得了。”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再多说一句，或者再多走一步，就能发现她。她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味，混着雨水的味道，让人作呕。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头儿，找到那老家伙了！在老槐树下，已经断气了！”
那个粗嘎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急切：“身上搜过了吗？东西在不在？”
“搜过了！里里外外都搜遍了，除了点散碎银子和一块破玉佩，什么都没有！那把钥匙不见了！”
“妈的！”粗嘎的声音瞬间带上了怒气，甚至能听到他脚踹石块的声音，“果然有人来过！肯定是跟那老家伙一伙的！给我扩大范围搜！他刚死不久，来人肯定还没跑远！仔细点，别放过任何一个坟包、任何一片草丛！”
林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钥匙的丢失，让他们彻底确认了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原本还算敷衍的搜捕，瞬间变得更加严密和耐心。
刚才歇脚的两个兵丁立刻打起了精神，握着刀开始仔细搜查周围的坟冢。一束灯笼的光从林薇藏身的藤蔓前扫过，橘红色的光透过叶片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她甚至能看清持灯者靴子上沾着的泥浆，还有裤腿上划破的口子。她赶紧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连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呼出的热气会惊动对方。
光团在藤蔓前停留了片刻，持灯的兵丁皱着眉嘀咕：“这藤蔓长得倒密，会不会藏人啊？”
旁边的人立刻凑了过来，用刀鞘拨了拨藤蔓，“唰”的一声，几片叶子掉落在林薇的手背上。林薇的身体瞬间僵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嗨，能藏什么人啊，这么密的藤蔓，藏进去也得被扎死，再说这坟包这么大，真有人藏后面，咱们早看见了。”另一个兵丁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拉着持灯者就往前走，“别在这浪费时间了，赶紧搜完赶紧回去，这雨越下越大了。”
灯笼的光终于移开，林薇才敢缓缓抬起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雨水顺着坟头往下淌，滴在她的肩膀上，冰凉刺骨；远处兵丁的脚步声、呼喊声时不时传来，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恐惧如影随形，几乎要将她吞噬。但林薇知道，她不能慌，一旦慌了神，就会露出破绽。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脱身的办法。
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现在是深夜，天色漆黑，还有藤蔓和坟冢遮挡，可一旦天色微亮，或者对方搜捕得更加仔细，她必然会暴露。而且，对方人数众多，又有马匹，就算她能暂时躲过，也迟早会被找到。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就在她苦思脱身之计时，乱葬岗的另一侧，靠近边缘的树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类似夜枭的鸣叫声！“嗷——呜——”，声音凄厉而突兀，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甚至压过了风雨的声音。
搜捕的人群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那边！有动静！”一个兵丁高声喊道，语气里带着惊讶。
“快！过去看看！说不定是那同党藏在树林里！”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兴奋，仿佛找到了新的线索。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立刻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涌去，原本散落在各处的灯笼光束也迅速移开，朝着树林的方向汇聚。林薇周围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雨声。
是巧合吗？还是……又有人在暗中帮她？
林薇来不及细想，她知道，这是天赐的良机，稍纵即逝。她立刻从荒坟后闪出，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和枯叶，也顾不上整理被藤蔓勾破的衣衫，凭借着来时的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判断，朝着与声音相反、也是远离乱葬岗入口的另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
脚下的泥土又湿又滑，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只能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树影，拼命往前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鞋底，刺得脚掌生疼；路边的荆棘勾住了她的衣衫，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鲜血渗出来，混着雨水，又疼又凉。但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只能用嘴小口呼吸，生怕身后的人会听到她的动静。
她只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死亡之地，必须尽快赶到苏府别院。李账房用生命换来的线索，绝不能白费；沈家几十口人的冤屈，还等着她去洗刷。
不知跑了多久，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直到身后的乱葬岗彻底被夜色和雨幕吞没，再也听不到任何兵丁的呼喊声和马蹄声，她才敢放慢脚步，靠在一棵湿漉漉的大树下，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树干流下来，滴在她的头上、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雨点砸在脸上，冰凉刺骨。冷、累、怕，还有李账房临终前那绝望又带着期盼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几乎将她击垮。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但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她不能倒下，也不能软弱。李账商用生命换来的信息和钥匙，绝不能白白浪费；沈家那些冤死的人，还等着她去为他们讨回公道。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铜钥匙。钥匙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淡了一些，但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那是责任，也是希望。
苏府别院……书房暗格……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标。可一想到苏府，林薇的心里就充满了疑虑。之前她在苏府时，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李账房说苏文远身边有内鬼，这意味着苏府本身可能已经不再安全，甚至连苏文远本人是敌是友都难以断定。毕竟，沈家的冤案牵扯甚广，苏文远作为当时负责此案的官员之一，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谁也说不清楚。
去苏府别院，无异于闯入龙潭虎穴。那里很可能布满了陷阱，等着她自投罗网。
但她没有退路。真相近在咫尺，只要找到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或许就能揭开沈家冤案的真相，就能找出幕后真正的黑手。可真相又远在天涯，前路充满了未知和危险，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苏府别院走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进入别院。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把冰冷的、沾着血的铜钥匙，仿佛能感受到李账房最后的嘱托，感受到沈家无数冤魂的期盼。他们都在等着她，等着她带来正义。
休息了片刻，林薇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许。她靠在树干上，仔细辨认了一下方向。苏府别院在城北，而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城西的乱葬岗附近，两地几乎横跨整个府城。这段路不算近，而且现在是深夜，又下着大雨，路上肯定不安全。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回自己的铺子，也不能回之前租的住处。那些兵丁既然能找到李账房，说不定也已经查到了她的行踪，她的住处很可能已经被监视了。一旦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她必须像个真正的幽魂一样，在雨夜中潜行，避开所有的巡逻兵丁和路人，独自前往那个未知的险地。
林薇整理了一下衣衫，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来拧了拧水，又重新穿上，虽然还是湿的，但至少能稍微挡住一些风雨。她将铜钥匙用布条仔细缠好，系在脖子上，贴在胸口，这样既能保证钥匙的安全，也能感受到那份温暖——那是她唯一的希望。然后，她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匕首，确保刀柄牢固，随时可以拔出。
做好这一切后，林薇深吸一口气，推开树干，再次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雨，依旧下个不停，砸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掩盖了她的脚步声。她的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快速穿行，像一只灵活的猫，避开路边的灯笼，绕过紧闭的店铺，尽量走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偶尔遇到晚归的行人，她都会立刻躲进巷子里，等对方走远了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