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灯光将姜芸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她坐在那张熟悉的旧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苏婉清留下的日记本粗糙的封面。纸页间散发出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樟脑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晒干草药的清香,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将民国那个风雨飘摇年代里,一个绣娘的孤勇与悲鸣,无声地传递到她心底。
“灵泉非天赐,乃绣魂所聚,心血所凝。用之愈甚,折寿愈速。然,此泉亦有生路,藏于‘天工’之盒中……”苏婉清娟秀却透着决绝的字迹,在她眼前反复浮现。那个被丝线严密包裹、在灵泉空间中微微震动的木盒,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股因过度使用灵泉而翻涌的虚脱感。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闭上眼,意念沉入那片熟悉的空间。熟悉的温润光芒依旧笼罩,但比起初见时的璀璨,此刻的光晕已显得稀薄黯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空间中央,那个约莫巴掌大小、通体泛着幽暗光泽的木盒,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轻轻嗡鸣着,仿佛在回应她的召唤,又像是在低声悲鸣。
姜芸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木盒冰凉光滑的表面。入手沉重,木质细腻温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质感。盒盖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或机关,只在正中央,用一种极其精细、近乎隐形的针法,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针法繁复,线条流畅,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叠影游丝针”——针脚细密如毫发,层层叠叠,在光线下竟能呈现出花瓣微微舒展的立体动态感,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这就是“天工”之盒?苏婉清所说的“生路”,就在里面?
姜芸屏住呼吸,尝试着用意念去“看”盒内。灵泉微弱的光芒似乎被木盒吸引,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去,渗入那朵玉兰绣纹之中。嗡鸣声陡然变得清晰起来,盒盖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声,如同沉睡的机关被唤醒,缓缓向上弹开了一道细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不是霉味,也不是木香,而是一种极其纯净、带着淡淡草木清冽的芬芳,仿佛雨后初晴的山林,又似晨露浸润的幽兰。这气息钻入鼻腔,竟让她因灵泉枯竭而沉重滞涩的呼吸,奇迹般地顺畅了一瞬。
盒盖完全开启。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万道,也没有惊世骇俗的宝物。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丝帛。丝帛颜色素白,上面用一种极其特殊的、泛着淡淡银光的丝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文。图文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极其精细的人体经络图,以及对应着经络穴位的……针法图解!
姜芸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丝滑的丝帛。触感细腻,上面的银丝针路清晰无比,仿佛在微微跳动。她认得其中一些针法基础,如“齐针”、“套针”,但更多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诡针路——有的如游龙盘旋,缠绕着特定的穴位;有的如星河倒悬,针尖所指之处,竟隐隐对应着人体内一些她从未深究过的能量节点。
“以针引气,以气养脉,以脉续灵……”苏婉清日记里那句模糊的箴言,此刻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这根本不是单纯的刺绣针法!这是……一种利用刺绣技艺,引导、甚至修复人体内在能量(或许就是苏婉清所说的“气”与“脉”)的秘术!灵泉消耗的,或许不仅仅是寿命,更是维系生命本源的某种“气”或“脉”?而这卷丝帛上的“天工针法”,正是弥补这种消耗、甚至逆转损伤的关键!
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窒息。有救了!苏绣的传承,她自己的生命,似乎都看到了一线微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卷丝帛取出,仔细研读,立刻尝试!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丝帛的刹那——
“笃笃笃!”
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修复室里刚刚升起的希望曙光。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将姜芸从灵泉空间中猛地拽回现实。
她身体剧烈一颤,指尖一抖,那卷珍贵的丝帛竟从盒中滑落,眼看就要掉落在桌面上!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心神,意念微动,丝帛在半空中一顿,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托送回木盒深处。盒盖无声地合拢,木盒的嗡鸣声瞬间低沉下去,重新归于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姜芸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刚才那瞬间的分神,竟让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灵泉本就枯竭,刚才强行开启木盒、窥探丝帛,又消耗了她最后一点心神。她扶着桌沿,大口喘息,才勉强稳住身体,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
“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虚弱。
“姜芸同志,是我,李老。”门外传来文化馆馆长李老的声音,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还有……港商陈嘉豪先生,他……他刚从省城赶回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你!”
陈嘉豪?姜芸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此刻听来如同警钟。他袖口那个“东洋丝绸株式会社”的商标,以及他对苏绣技艺那近乎贪婪的“敬畏”,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他怎么会突然从省城赶回来?还“十万火急”?难道是……
“让他进来吧。”姜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将苏婉清的日记本合上,塞进桌斗深处,又用一块干净的绒布,将那个刚从灵泉空间收回、此刻正静静躺在桌角的普通木盒盖住。动作虽然快,但指尖的颤抖却无法完全掩饰。
门被推开。李老走在前面,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忧色。而跟在他身后的陈嘉豪,却与上次在村里见到他时判若两人。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但脸上那种商人的精明和刻意维持的儒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焦灼、迫切,甚至隐隐有一丝……凶狠的表情。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进门就死死盯住姜芸,仿佛要将她看穿。
“姜小姐!”陈嘉豪几步就冲到姜芸面前,完全无视了李老的存在,声音急促得有些变调,“我听说……听说你最近在修复一件非常重要的古绣?还……还发现了一些关于苏绣核心技艺的……秘密资料?”他一边说,一边目光飞快地在修复室里扫视,最后,竟牢牢锁定在姜芸桌角那块盖着绒布的木盒上!
姜芸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古绣修复是文化馆的工作,发现日记也是意外,这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这么准!除非……
“陈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姜芸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微微侧了侧,恰好挡住了木盒,脸上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依旧带着虚弱,但语气却异常平静,“修复工作还在进行,所谓‘核心秘密’,不过是些前人留下的零散笔记,不值一提。不知陈先生这么急匆匆赶来,有何贵干?”
“不值一提?”陈嘉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轻视的恼怒。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姜小姐,你不用瞒我!我得到可靠消息,你手里掌握着失传已久的‘天工针法’!那是苏绣技艺的巅峰!是无价之宝!”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语气变得极具诱惑力,“这样吧,姜小姐,我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三百万!现金!只要你把那‘天工针法’的资料转让给我,或者……只告诉我核心要诀也行!我保证,这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甚至可以让你去国外最好的医院!你看你现在的脸色……”他刻意上下打量着姜芸苍白的脸和鬓角刺眼的白发,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同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何必为了这些‘死’的技艺,搭上自己的命呢?”
三百万!这个数字在1983年的中国,无疑是天文数字!足以让任何人疯狂!李老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陈嘉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姜芸的心,在听到“天工针法”四个字时,就沉入了冰窖。他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这绝不是巧合!她死死盯着陈嘉豪那张因贪婪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恐惧。
“陈嘉豪先生,”姜芸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错了。第一,我手里没有什么‘天工针法’的资料,只有一本前人记录普通针法的笔记。第二,苏绣技艺,是祖宗留下的根,是民族的魂,它不是商品,更不是可以用来交易换取金钱的玩意儿!第三,”她直视着陈嘉豪震惊而愤怒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刀,“我的命,是我的。但苏绣的命,是无数代绣娘用心血和生命传下来的!它比我的命,更重要!”
“你……”陈嘉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姜芸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而且言语间带着如此强烈的鄙夷和决绝。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姜芸,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得过谁?你背后那个合作社,你以为能靠它翻出什么浪花?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包括……你的命,还有你那些宝贝徒弟的前途!”他刻意加重了“徒弟”两个字,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你敢!”李老终于忍不住了,气得浑身发抖,挡在姜芸身前,“陈嘉豪!你这是威胁!这是恐吓!我代表文化馆……”
“文化馆?”陈嘉豪嗤笑一声,满是不屑,“李馆长,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是在和姜小姐谈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过……”他阴冷的目光再次越过李老,钉在姜芸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姜小姐,我劝你再好好想想。时间,可不站在你这边啊。你看看你的头发,你的脸色……灵泉快耗光了吧?没有‘天工针法’,你还能撑多久?等你死了,你那些所谓的‘传承’,还不是要落入别人手里?与其便宜了不相干的人,不如……卖给我,至少还能换一笔巨款,留给你的家人,不是吗?”
“灵泉”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姜芸心头!他怎么会知道灵泉?!这绝不可能!除了她自己,只有苏婉清的日记提到过!难道……难道他背后的人,和苏婉清的失踪有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瞬间如坠冰窟。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提醒她生命的流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姜芸感到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边缘——
“姜师傅!姜师傅!”一个清脆而焦急的女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冲破了修复室门口凝重的空气。
是合作社里最年轻、也最有天赋的学员,小雅!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上带着泪痕,看到屋里的情景,尤其是姜芸惨白的脸色和陈嘉豪阴狠的表情,小雅吓得浑身一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姜师傅!不好了!王桂香……王桂香阿姨她……她带着村里好几个人,还有镇上信用社的人,堵在咱们合作社门口了!他们说……说咱们合作社是‘投机倒把’,是‘非法集资’,要查封!要抓人!”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陈嘉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冷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李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而姜芸,在听到“王桂香”三个字时,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那个被绒布盖住的木盒,在桌角微微震动了一下。盒盖上那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绣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绽放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银色光芒。
那光芒,微弱如萤火,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点燃了一颗不屈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