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书房内,灯烛彻夜未熄。
凌云鹤换下风尘仆仆的官袍,仅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宽大书案之后。案上,摊开着裴远通过隐秘渠道刚刚送来的、关于“双影案”最详尽的卷宗抄录。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得室内气氛愈发凝滞。
他首先拿起的是顺天府仵作的验尸格目副本。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两位死者——致仕的御史李文博与在职的主事王崇明——的体貌特征。正如暗桩消息所言,两人皆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甚至嘴角微带笑意,仿佛沉溺于美梦之中,周身不见任何挣扎、捆绑或明显外伤痕迹。格目上特意用朱笔批注:“体表无创,骨殖无损,五脏未见异状,非毒非疾,死因难明。”
然而,凌云鹤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了格目边缘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上:“印堂穴略暗,细察有一朱色小点,微凸,触之无异感,疑为旧痣或蚊虫叮咬所致,未深究。”
“未深究……”凌云鹤冷哼一声。顺天府的仵作绝非庸碌之辈,连他们都险些被瞒过,只将此作为无关紧要的细节记录,可见那“红点”是何其隐蔽,何其……精心设计。他取过手边一枚用于鉴宝的西洋放大水晶镜,凑近灯光,仔细审视卷宗上对此“红点”的摹绘图。图形极其简略,仅是一个小圆点,但凌云鹤凭借多年刑狱经验,脑海中已然勾勒出那真实红点的模样——绝非蚊虫叮咬的肿胀,也非寻常痣疣的形态,更像是一种极其精密的刺入点,或许,是某种特制细针所留。
他放下格目,又拿起现场勘查的记录。两份记录均提及,发现尸体的亲属或仆役,都在惊恐状态下声称看到了“另一个”死者。李文博的老仆说看见两个老爷在书房对坐,一个已死,一个在他惊呼后“化作青烟散去”;王崇明的小妾则哭诉见到两个夫君并排躺在榻上,她触碰其中一个时,那“人影”便“如水面倒影般荡漾消失了”。证词荒诞,却惊人地一致指向了“复制人影”的存在。
“青烟散去……水面倒影般荡漾消失……”凌云鹤指节轻叩桌面,陷入沉思。这绝非简单的易容术所能解释。易容可以模仿相貌,却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如此诡异的出现与消失。是某种利用光线、烟雾的障眼法?还是……涉及了一些更为玄奇,甚至不为正统所容的秘术?
他想起那流离失所的女童,那“吃人的影子”的呓语。若这“双影”并非针对特定目标,而是某种能扩散、能引发集体幻觉的……东西?
思绪至此,连他自己都觉得背脊生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转回案件本身。凶手选择的目标,是两位官员,虽非顶尖权臣,但一位是曾掌监察的御史,一位是曾在户部任职、经手过钱粮的主事。他们之间有何关联?与那“烛龙”攫取巨资、渗透朝野的图谋,又有何联系?
“大人。”裴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振奋,“属下回来了。东西厂的耳目太多,属下费了些周折,才避开他们,亲自去两位大人的府外转了一圈。”
“可有所获?”凌云鹤抬眼望去。
“李文博大人府邸位于城南榆林巷,王崇明大人府邸则在城西的酱醋胡同,两地相隔颇远,平日也无甚往来。”裴远禀报道,“属下暗中观察,两家府邸如今皆被厂卫的人严密看守,尤其是东厂的人,似乎对这两处格外‘上心’。属下无能,无法潜入府内细查。”
“无妨,意料之中。”凌云鹤并不意外,东厂督公尚铭,绝不会坐视西厂(或者说他凌云鹤)在此案上抢得先机。“还有其他发现吗?”
裴远略一迟疑,道:“属下在酱醋胡同口,偶遇一个疯癫的老乞丐,口中反复念叨着‘影子吃官,官吃影子’、‘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一个’之类的胡话。路人皆避而远之,属下本想上前细问,却被巡逻的兵马司驱赶开了。”
“影子吃官,官吃影子……”凌云鹤重复着这疯言疯语,眼神锐利如刀。疯癫之语,有时反而能道出某些被常人忽略的、扭曲的真相。这“吃”字,是何意味?吞噬?替代?还是……某种更诡异的转化?
他沉默片刻,对裴远道:“你做得很好。此事暂且到此,不要再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他指了指案上的卷宗,“凶手手段高明,心思缜密,绝非寻常之辈。制造‘双影’幻象,不仅仅是为了营造恐怖,更深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掩盖那‘眉心红点’所代表的、真正的致命手法,以及……挑选这些特定目标的真实原因。”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隐藏在帝都各个角落的、蠢蠢欲动的阴影。
“双影疑云,迷雾重重。”凌云鹤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既然这云已飘至眼前,我便非要将其拨开,看看后面藏的,究竟是哪路鬼神!”
他心中已有决断,明日便要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身份,正式提请介入此案。纵然东西两厂阻挠,纵然前路凶险,他也必须踏入这“双影”迷局之中。因为这很可能,就是通往“烛龙”心脏的,第一条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