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十日之限,如同悬顶的利剑,寒光凛凛,迫人窒息。步出宫门的每一步,凌云鹤都感觉那无形的压力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几乎要令他喘不过气。裴远跟在他身侧,面色铁青,紧握的拳头上青筋隐现,显然心中亦是愤懑与焦灼交织。
回到西厂那处隐秘的暗桩,摒退左右,只余二人对坐于昏灯之下。桌上,是那些依旧沉默如山、难以尽解的密信,以及那张标注着“西山待雾”的绢帛密图。空气凝滞,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更添几分压抑。
“十日!”裴远终于忍不住,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作响,“陛下这是要逼我们交出一个替罪羊,还是要我们凭空变出那‘烛龙’首脑?曹敬癸一死,线索几乎全断,这密信如天书,西山之地广袤如海,从何查起?!”他性情刚直,最不耐这等阴微局促的逼迫。
凌云鹤没有立刻接话,他缓缓提起微凉的茶壶,为裴远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早已失却香气的冷茶。茶水注入杯中,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端起茶杯,并未饮用,只是凝视着杯中沉浮的些许叶末,目光幽深。
“裴兄,”良久,凌云鹤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经过极致压抑后的平静,“陛下要的,并非一定是真相。”
裴远猛地抬头:“凌先生,此言何意?难道我们辛苦查证,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要……”
凌云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陛下是一国之君,他要的是朝局稳定,是宫闱安宁,是天下不起波澜。如今,冷宫异象已平,制造事端的宦官赵全、曹敬癸皆已‘伏法’,对藩王的申饬也已明发天下。在陛下和绝大多数朝臣看来,此案已然可止于此。再深究下去,牵扯出的可能不止是‘烛龙’,或许还有更多盘根错节的势力,更多不堪闻听的宫闱秘辛,那将是陛下绝不愿看到的惊涛骇浪。”
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点过那些密信和西山密图:“十日之期,是警告,亦是底线。陛下是在告诉我们,无论‘烛龙’是否存在,无论其首脑是谁,此案都必须在此刻,有一个能让各方接受的‘了结’。”
裴远并非愚钝之人,经此一点,顿时明白了其中关窍,脸色却更加难看:“所以……我们是要捏造供词,坐实曹敬癸为主谋,然后……结案?”
“非是捏造,”凌云鹤摇头,眼神锐利起来,“曹敬癸之罪,证据确凿,死有余辜。我们可以将他窥探禁防、私藏兵器、与宫外勾结、乃至可能受藩王势力蛊惑(虽非主因,但可借此模糊焦点)等罪状坐实,将其定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的主谋之一。至于‘烛龙’,可以含糊其辞,称其或为曹敬癸虚张声势之托名,或为某种隐秘联络之暗号,因其已死,无从深究。如此,既可部分回应陛下之忧,亦可暂时安抚朝野物议。”
“可是!”裴远急道,“那真正的‘烛龙’首脑呢?西山之秘呢?难道就任由其逍遥法外,继续为恶?”
“当然不。”凌云鹤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眼中闪过一丝孤狼般的冷光,“明面上,我们依旨结案,平息风波。但暗地里,这些真正的线索——”他的手指重重按在密信和西山密图上,“必须秘密保留下来。曹敬癸的验尸记录、暗室所获之物、西山密图,尤其是这些未能完全破解的密信,需制作副本,妥善密藏。你我心知,此案远未终结。‘烛龙’不除,国无宁日。今日之退,乃是为了日后之进。”
他看向裴远,目光灼灼:“裴兄,此事关乎国本,亦关乎你我身家性命。对上,需瞒过陛下、东西厂乃至朝中所有耳目;对下,需稳住参与此案的心腹,确保无人泄露机密。这条路,崎岖险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我可愿,做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臣’?”
裴远迎着凌云鹤的目光,胸中热血翻涌,先前的不甘与愤懑渐渐化为一种决绝的斗志。他重重抱拳,斩钉截铁道:“裴远一介武夫,蒙先生不弃,共涉此险。真相未明,巨奸未除,岂能退缩?先生既愿以身涉险,裴远愿誓死相随!这‘孤臣’之路,裴远陪先生走定了!”
两双手紧紧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昏黄的灯光下,两张面孔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决然。他们选择了在皇权与真相的夹缝中行走,表面顺从,暗藏锋芒。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更需要极致的谨慎与智慧。
凌云鹤铺开纸笔,开始构思那份即将呈递御前的“结案陈词”。每一个字,都需要反复推敲,既要满足皇帝尽快平息事态的要求,又要为日后重启调查留下不易察觉的伏笔。而真正的证据与线索,则在裴远的亲自安排下,被誊抄、封装,存入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绝密之处。
窗外,夜色深沉,乌云遮月。宫闱之内,暗流依旧汹涌。凌云鹤与裴远,这两个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已然做出了他们的选择。孤臣之心,唯天可表。前方的路,注定遍布荆棘,但他们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