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暗桩之内,气氛凝重如铁。曹敬癸地下暗室中起获的那些密信,被凌云鹤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小心摊铺在特制的宽大楠木案上。牛油灯盏被调整到最佳角度,柔和而稳定地照亮每一寸纸面。裴远屏息立于一侧,目光紧随着凌云鹤那专注而略显疲惫的指尖。
凌云鹤先是以清水软巾,极轻地拂去信纸上经年累积的微尘,露出其下那工整却冰冷的印刷字迹。他取来从皇陵案及此前死士身上截获的密信残片,与这些新得的信笺并置比对。纸张的质地、厚度,乃至在灯光下透出的纤维纹理,几乎别无二致。尤其是那个微小的烛龙纹样水印,需得将信纸倾斜至特定角度,借助光线折射方能隐约窥见,其出现的位置、大小、形态,与之前所见如同一个模子刻出。
“确是同一来源,”凌云鹤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用纸、水印、乃至这活字印刷的法子,皆出自同一套极其严谨的密造体系。曹敬癸在‘烛龙’之内,绝非泛泛之辈,所能接触到的,皆是核心层级的信息传递。”
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向信纸上的内容时,眉头却越皱越紧。这些密信所使用的加密方式,远比之前遇到的更为繁复精妙。它并非简单的替代或移位,而是似乎融合了多种加密术:有的字词看似寻常,却可能依据某种特定书籍的页码行数进行对应替换;有的句子结构古怪,像是嵌入了无关的虚词作为干扰;更有些段落,字迹墨色略有深浅差异,暗示可能使用了双层加密,需用特殊药水显影或叠加解密模板方能窥其全貌。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凌云鹤尝试了数种基于常见典籍(如《洪武正韵》、《千字文》)的解码思路,又根据之前破解的零散词汇进行反向推导,甚至运用了九宫、八卦等数术推演之法。案几上铺满了被他写满推演符号和猜测文字的草纸。有些信笺的内容,似乎隐约指向了某些时间点(如“朔日”、“望后”)和模糊的地点(如“水畔”、“林深”),但具体所指,如同雾里看花。更有几封密信,其加密方式完全独立,自成体系,以他目前掌握的线索,根本无从下手。
“如何?”裴远见凌云鹤久久不语,终于忍不住问道。
凌云鹤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眼中闪过一丝挫败:“裴兄,此番遇到的,是高手。加密之法环环相扣,变化多端,且似乎针对不同信息、不同接收对象,采用了不同的密钥。仅凭这些信纸本身,若无对应的密码底册或密钥提示,要想完全破解,难如登天。我们所能获知的,仅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他指着其中一封信:“譬如这封,反复出现‘西山’二字的不同变体加密,结合那张密图,可知此地至关重要。但具体要做什么,何时进行,人员如何调配,皆隐藏在更深层的密码之后,无从得知。”他又指向另一封,“而这封,多处提及‘内库’、‘转运’,似与宫中之物有关,但细节全无。”
正在此时,一名厂卫匆匆入内,低声禀报:“将军,凌先生,东厂那边有动静。尚铭公公似乎对曹敬癸‘急病身亡’之事颇有疑虑,已派人暗中打听我们昨夜在废殿区域的行动,还试图接触经手曹敬癸尸首的仵作。”
裴远脸色一沉:“这老阉狗,鼻子倒灵!定是我们在尚寝局搜查的动静,虽极力掩饰,还是漏了些许风声到他耳中。”他看向凌云鹤,“凌先生,如今密信难解,东厂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若被他们嗅到‘烛龙’的气息,以此大做文章,恐怕……”
话音未落,又一名心腹厂卫快步进来,手中捧着一份看似普通的拜帖:“将军,西厂汪公公遣人送来帖子,请您与凌先生过府一叙,说是新得了些武夷山的大红袍,请二位品鉴。”
裴远与凌云鹤对视一眼,俱是心下一动。汪直在此敏感时刻相邀,绝非品茶那么简单。裴远接过拜帖,只见其上字迹飘逸,言辞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看来,”凌云鹤缓缓道,“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浑。尚铭的试探,汪直的邀约……这宫里的眼睛,都盯着呢。曹敬癸这条线,我们看似抓住了线头,但线头之后,却是一团找不到端绪的乱麻,而四周,已是荆棘密布。”
案上的密信在灯下沉默着,那些无法破译的密码,如同“烛龙”无声的嘲讽。曹敬癸用死亡保守的秘密,依然坚固地封锁在这些纸张之后。而宫闱内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线索,似乎再次中断于这精妙的密码与错综复杂的势力博弈之中,留给他们的,是更深的迷雾和迫近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