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林昭被软禁在宫室中,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对秦代文字和语言的学习中。竹简上的秦隶起初如同天书,但他凭借考古学家的功底和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进步飞快。他反复练习书写,与送饭的卫士尝试进行简单的交流,虽然口音古怪,但已能勉强表达基本意思。
送来的关于粮秣的竹简,他更是研读得极为仔细。秦代的军粮主要是一种叫做“糗”的炒熟干粮,易于储存但口感极差,且长时间存放仍难免受潮霉变。他结合现代食品保存原理,心中已有了几个改良的雏形,但需要实践验证。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竹简蹙眉思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卫士沉重规律的步伐。
“听闻兄长处来了位西奇人,精通万物之理,甚至能窥探星轨?”一个清冽如山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林昭抬头,只见门口立着一位女子。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着藕色曲裾深衣,衣料明显比寻常宫女精致,腰间系着玄色绣云纹宽带,勾勒出窈窕身姿。乌黑长发挽成垂髻,仅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但那双眸子却并非寻常闺秀的温顺含蓄,而是亮得惊人,透着一种聪慧、灵动甚至些许叛逆的光芒。她手中捧着几卷新竹简,目光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昭和他摊满一桌的“草稿”。
林昭一时有些怔忡。穿越以来,所见皆是肃杀的甲士、惶恐的官员、威严的帝王,突然见到如此明媚鲜活的少女,仿佛灰暗背景中骤然亮起的一抹暖色。
“姑娘是?”林昭站起身,用还不太流利的雅言问道。
“蒙雪。”女子走进来,将竹简放在案上,动作干脆利落,“蒙毅是我兄长。他命我给你送些新的书简,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蒙毅的妹妹?林昭恍然,难怪气质不凡。
蒙雪的目光已被桌上那张画着受力分析图(他正在思考改进马车运输以减少粮耗)的纸吸引。“这些符画……甚是奇特,似在推演机括之力?”她伸出纤长手指,虚点图纸,眼中闪烁着纯粹的求知欲。
林昭心中一动。这年头,贵族女子对机械力学感兴趣?“姑娘懂机关之术?”
蒙雪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丝小骄傲:“略知一二。先秦墨家遗篇,《鲁班书》残卷,皆曾拜读。只是……”她指了指图纸上的箭头和公式,“此等推演之法,闻所未闻,似乎……更为精妙?”
她的直接和敏锐让林昭惊讶。他尝试解释:“此乃……师门所传的‘力学’,旨在分析物体受力和运动之规律。譬如这车轮,如何减少阻力,如何承载更多……”
他尽量用简单的语言和手势比划。蒙雪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发问,问题往往切中要害,显示出她绝非浅尝辄止的爱好者,而是真有研究。
“……故而,若能在轴与毂之间加入滚珠……嗯,就是一种小圆球,”林昭用手比划着,“或可大大减少摩擦,让行车更省力,运粮更高效。”
“滚珠?”蒙雪眼睛一亮,“以玉石或青铜琢圆?妙啊!虽工艺要求极高,但并非不可为!”她完全沉浸在技术探讨中,忘了礼数,身体不自觉靠得很近,一缕淡淡的、类似兰芷的幽香传入林昭鼻中。
林昭看着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和发亮的眸子,一时有些失神。这种跨越两千年的知识共鸣,竟然发生在一个年轻的秦朝女子身上,感觉奇妙而不真实。
“咳。”门口传来一声轻咳。
蒙毅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地看着几乎头碰头凑在一起的两人。
蒙雪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一步,脸上飞起两抹红霞,瞬间恢复了贵族淑女的仪态,微微低头:“兄长。”
林昭也有些尴尬地站直身体。
蒙毅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些画满“鬼画符”的纸上,淡淡道:“阿雪,书既送到,便回去吧。母亲正寻你。”
“喏。”蒙雪应了一声,飞快地瞥了林昭一眼,眼神复杂,随即低头快步离去。
蒙毅这才看向林昭:“看来林先生与我妹颇聊得来?”
林昭听出一丝审慎的味道,忙道:“蒙姑娘聪慧过人,于机关术颇有见解,在下只是略作探讨。”
“阿雪自幼喜读杂书,尤爱墨家巧思,性情跳脱,让先生见笑了。”蒙毅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先生所需之物已备好,可否现在便演示那军粮防腐之法?”
机会来了。林昭收敛心神,正色道:“敢不从命。”
他随蒙毅走出宫室,来到行宫一角的一处简陋工坊,那里已经摆放着粟米、麦豆、陶罐、食盐等材料,还有几名等候指令的工匠。
林昭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真正在这个时代展现价值的第一次实践。他指挥工匠将粮食炒制得更干,尝试用多层厚布和熬制的简易动物脂油进行密封处理,并设计了利用烟道余热保持干燥的储存环境……
整个过程中,他专注而沉稳,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思路清晰,指令明确。蒙毅在一旁静静观看,目光锐利。
试验需要时间才能看到效果,但蒙毅对林昭表现出的条理性和那种迥异于方士的务实风格,似乎增添了一分认可。
返回宫室的路上,经过一处回廊,林昭无意间瞥见远处高台一角,一个藕色身影凭栏而立,正远远望着工坊的方向。海风吹起她的裙裾和发丝,宛如一幅生动的剪影。
是蒙雪。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收回目光,跟上蒙毅的步伐。
但那一抹倩影和那双充满智慧与好奇的眸子,已悄然印入他纷乱的心绪中。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除了生存的压力和历史的迷雾,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牵绊。
而他还不知道,这位对墨家机关术痴迷的蒙雪,将来不仅会成为他情感的寄托,更会在他破解玉珪之谜、对抗因果反噬的道路上,成为至关重要的助力。她手中,或许就掌握着部分失传的先秦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