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花城巷口的溪水,潺潺流过。苏妩的教鞭在黑板前日渐从容,顾衡工装上的机油味也浸透了生活的肌理。某个飘着桂花香的傍晚,顾衡推开门,手里没拎着饭盒,却提着一包油亮的卤猪耳和一瓶米酒。
“今天加菜。”他把东西放在小方桌上,煤油灯的光晕染着他眉宇间少见的踌躇。
苏妩正伏案批改作业,红笔尖在“优”字上顿住。她抬头看他:“厂里发奖金了?”
顾衡没答,拧开米酒瓶盖,倒了两小杯。清冽的酒香混着卤味的浓香弥漫开来。他推一杯到她面前:“跟你商量个事。”
酒液滑过喉咙,带着微辣的暖意。顾衡的指节在桌面上轻叩:“我想……从厂里出来。”
苏妩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出来?”
“嗯,”他目光沉静,像蓄力的弓,“自己开个修理铺。专修进口机器。”他顿了顿,补上关键的一句,“这两年,我摸透了那些‘洋机器’的脾气。”
苏妩的心跳得快起来。离开国营厂?这念头太大胆,像在走钢丝。可看着他眼中跳动的、久违的锐利光芒,她忽然想起他修好村里唯一那台收音机时,全村人围着他赞叹的样子——那是顾衡的天地。
“钱呢?”她问出最实际的问题,“租铺面,买零件,都要……”
顾衡突然起身,走到墙角那个锁着的旧木箱前——那是他从乡下带来的唯一“大件”。钥匙转动,箱盖掀开,他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又拿出一个裹着红绸的小铁盒。
文件袋被推到苏妩面前。她疑惑地解开缠线,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纸——赫然是这套房子的《房屋所有权证》!产权人一栏,并排写着“顾衡、苏妩”。
“我们……不是租的吗?”她指尖发颤,几乎拿不稳那张薄纸。
“买下了。”顾衡的声音平稳,却像惊雷炸在苏妩耳边,“用我的转业安置费,加上之前攒的。”他指腹划过产权证上并列的两个名字,“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苏妩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她一直以为,这个家是租来的巢,他却早已不动声色地为她筑起了最坚实的堡垒。
红绸包裹的铁盒也被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码放整齐的存折、一叠叠按面值捆好的粮票、油票、工业券,最底下压着厚厚一沓不同面额的人民币,有些甚至还是旧版的“大团结”,边角都磨得发毛。
“都在这里。”顾衡把整个铁盒推到她面前,连同那把黄铜钥匙,“以后,你管家。”
煤油灯的火苗噼啪一跳,映着苏妩泪光闪烁的眼和顾衡无比郑重的脸。
“修理铺……”她吸了吸鼻子,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购房证明,像是攥住了漂泊半生的根,“需要多少?”
顾衡报了个数,是铁盒里大半积蓄。
苏妩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从床头的针线笸箩里翻出剪刀。在顾衡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那张珍贵的购房证明沿着“房屋所有权人”那栏名字的中缝,小心翼翼地一剪为二。
一半塞回顾衡手心:“你的。”
一半贴在自己心口:“我的。”
然后,她打开铁盒,数出修理铺需要的钱,用一块干净手帕包好,稳稳放进顾衡工装外套的内袋里。剩下的钱、票、存折,被她仔细锁回铁盒。
“顾衡,”她抬头,泪痕未干,眼睛却亮得惊人,“这个家,我守住了。你的铺子,也一定能成。”
顾衡喉结剧烈滚动,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这个拥抱比任何一次都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他埋首在她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着她的皮肤:“不怕我赔光?”
“怕。”她环住他精壮的腰,声音闷在他胸口,却带着笑,“可你修得好最难的机器,就修得好我们的日子。”
月光爬上窗棂,照亮桌上没动几筷的卤猪耳,和那两杯澄澈的米酒。红绸被面下,苏妩蜷在顾衡怀里,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胸膛画着修理铺的蓝图。顾衡闭着眼,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将那些天马行空的线条拢入掌心。
“明天去街道办问问铺面?”她小声问。
“嗯。”他收紧手臂,下巴蹭过她柔软的发顶,“睡吧,管家婆。”
煤油灯终于熄灭。铁盒在枕下散发着沉甸甸的暖意,而另一半购房证明,正妥帖地贴在苏妩心口,随着心跳微微起伏。花城的万家灯火在窗外流淌,而属于他们的那一盏,注定要燃得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