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开夜车拉了十几年货,头一回在凌晨三点空旷的国道上,看见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
那身红,在卡车大灯惨白的光束里,扎眼得邪门,像用血在黑夜上烫了个窟窿。
“我操……”老陈下意识去踩刹车,嘴里发干,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旁边副驾上的老婆王娟正迷糊,被这脚急刹猛地晃醒,胸口的薄毯子滑下去,露出穿着的廉价真丝吊带,骂声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惯有的刻薄:“陈大富你作死啊!颠死老娘了…腰都快给你闪断了…会不会开车?!”
“你看前面…”老陈嗓子发紧,手指死死抠着方向盘,关节泛白。
王娟顺着车灯看过去,闭了嘴。
柏油路面上,空空荡荡。只有车灯照出去的两条光带,和被夜风吹着打旋儿的几片枯叶子。
“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老陈觉得自己可能是真困花眼了。
“红你妈个蛋!”王娟彻底醒了,没好气地拢了拢毯子,遮住丰腴的胸脯,“穷疯了眼花了?哪来的骚狐狸穿红衣服站这鬼地方?你他妈是不是熬昏头了,看见个路牌都觉着眉清目秀?赶紧开!天亮前得到地方卸货!”
老陈甩甩头,也许真是连续熬夜产生了幻觉。他重新挂挡,沉重的卡车再次轰鸣着驶入浓墨般的夜色。电台嗞啦叫着,断断续续放着一首几十年前的靡靡之音。
王娟点了根细长的烟,吸了一口,把烟雾喷在老陈侧脸上:“瞧你那点出息,眼都直了。咋?真想路上捡个野娘们儿上车玩玩?”她脚上尖细的鞋跟不轻不重地蹭了下老陈的大腿外侧。
老陈没接这茬,心里那点毛茸茸的惊疑被老婆这带着烟味的浪劲儿压下去一点。他腾出只手,摸上王娟穿着黑色丝袜的大腿,用力掐了一把:“滚蛋!有你还不够?嗓门大得能把鬼吓跑。”
“德性!”王娟笑骂,拍开他的手,却又把腿往他那边蹭了蹭。
开了不到十分钟。
老陈的手猛地又从王娟腿上弹开,再次死死踩下刹车!这一次更急,卡车发出刺耳的呻吟,轮胎在路面上擦出淡淡的焦糊味。
王娟猝不及防,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刚点的烟掉在裙子上,烫了个洞。“陈大富!我日你祖宗!你他妈今天到底……”
她的咒骂卡在喉咙里。
车灯尽头,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又出现了。
一模一样的姿势,静静地站在路中间,背对着他们。那身血红嫁衣,在绝对的死寂里,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夜风似乎都绕着她吹。
“妈的…妈的!”老陈头皮彻底炸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次绝对错不了!
王娟也看见了,张着嘴,脸上的媚态和怒气冻结,慢慢转成惨白。“她…她怎么…”
那红嫁衣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像一尊被遗忘在路中央的诡异塑像。
“倒车!快倒车!绕过去!”王娟声音尖厉起来。
老陈手忙脚乱地挂倒挡,油门给到底,庞大的卡车吼叫着向后退。他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团红影,心脏哐哐砸着胸口。
退了大概几百米,老陈猛地打方向,想把车头调过来,从旁边逆行车道冲过去。
车灯划破黑暗,扫过路侧。
光柱边缘,那身刺眼的红嫁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车头侧前方!依旧是那个背影,仿佛早就等在了那里。
“啊……!”王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老陈一脚把刹车跺死,整个人因为惯性重重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长鸣,在旷野里显得无比凄厉。
夫妻俩喘着粗气,冷汗直流,死死盯着窗外几米外的那个背影。距离近了,看得更清楚,那嫁衣的样式很古旧,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在车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鬼…鬼打墙…是鬼打墙!”王娟牙齿打颤,往老陈身上缩,“怎么办…老陈…怎么办啊?”
老陈也怕,骨头缝里都冒寒气。但他不能慌。他喘着粗气,猛地一咬牙,脸上横肉抽搐:“操他妈的!管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子撞死你!”
他眼睛里爬上血丝,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挂上挡,引擎发出咆哮,卡车朝着那红嫁衣的背影狠狠冲了过去!
王娟吓得闭上眼。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
卡车猛地冲过了那个女人站立的位置,毫无阻滞。
老陈惊疑不定地从后视镜看出去。
车后,空无一物。只有他们刚刚驶过的漆黑路面。
那女人消失了。
“过…过来了?”王娟颤声问,小心翼翼睁开眼。
老陈刚想松口气,表情瞬间再次凝固,甚至比刚才更恐惧。
正前方,车灯照亮的前方路面上,那个穿着红嫁衣的背影,又出现了。
不远不近,就在他们车头前面十几米的地方。
无声无息,如同跗骨之蛆。
“没…没过来…”老陈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王娟也看到了,她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绝望地抓住老陈:“绕不开…老陈…我们绕不开她……”
老陈脸色死白,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不再试图加速或倒车,只是僵持着,让卡车以极慢的速度滑行。
那红嫁衣女人,也在他们前面十几米处,以同样的速度飘着。对,是飘。根本看不到脚步移动。
她始终背对着他们。
“她…她到底想干嘛…”王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身体抖得厉害。
老陈喉咙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握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
时间仿佛凝固了。卡车像被一条无形的线牵着,跟着前面那抹诡异的红色,在无人的夜路上缓慢移动。电台不知何时彻底没了信号,只有一片扰人心神的沙沙杂音。
压抑和恐惧几乎要把人逼疯。
突然,前面的红嫁衣女人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老陈也猛地踩下刹车。
车停了。
那女人依旧背对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的身体开始转动。像是老旧失修的机器,发出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骨骼在摩擦。
夫妻俩的呼吸停了,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盯着那缓缓转过来的……
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鬼脸。
盖头。
一块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她转过来,用盖着脸的模样,“看”着车里的他们。
王娟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吓得失声了。
那盖着头的新娘,抬起了一只手指尖惨白的手,慢慢地,指向了卡车。
不是指向驾驶室。
而是指向他们车后巨大的货厢。
指了一下。
然后,那只手垂了下去。
下一秒,那身红嫁衣毫无征兆地塌了下去。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纸人,软软地堆叠在路面上,只剩下鲜红的一团。
车灯照着,那团刺眼的红躺在路中央,绣着鸳鸯的盖头被风吹动,轻轻掀开了一角,下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老陈和王娟像两尊被冻住的雕像,僵在座位上,过了足足一分钟,也许更久。
老陈先反应过来,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挂挡,踩油门。卡车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缓慢地从那堆瘫路的红嫁衣旁边绕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再追上来。
直到开出很远,远到再也看不到后面任何东西,老陈才敢把车停在路边。
两人冲下车,扶着车轮,疯狂呕吐起来,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是更深的寒意。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惨白的脸上看到了无尽的恐惧。
货厢。
那个东西……指了指他们的货厢。
老陈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巨大的扳手,王娟抓着一把十字螺丝刀,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两人哆哆嗦嗦地绕到车后。
货厢的锁是完好的,封条也没动过。
老陈喉咙发干,用扳手撬开锁,颤抖着用力拉起沉重的厢门。
一股冷风从货厢里吹出来,带着一股陈旧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货厢里,堆满了他们这次拉的货——一批廉价的人体模特,塑料的,用来服装店展示那种。男男女女都有,肢体扭曲地挤压在一起,在手机电筒的光束下,一张张没有表情的惨白脸孔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们。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老陈不死心,疯了一样爬上去,在那些冰冷的塑料肢体中间翻找,扳手砸在模特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什么都没有。
没有红嫁衣,没有新娘。
王娟在下面看着,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手指着货厢最深处。
老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些惨白的塑料模特中间,混着一个。
那个模特的身上,不知被谁,极其仓促地套了一件大红色的、古旧的嫁衣。和金线绣花的款式一模一样。
而那个模特的脸上,盖着一块绣着鸳鸯的红盖头。
盖头之下,塑料模特空洞的脸部轮廓,若隐若现。
老陈连滚带爬地摔出货厢,和王娟没命地跑回驾驶室,用最快的速度发动车子,像被地狱里的恶鬼追赶一样,疯狂地驶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天亮时,车停在卸货的批发市场门口。两人惊魂未定,带着极大的恐惧,强行打开货厢门。
里面只有一堆普通的塑料模特,乱七八糟地堆着。
那件红嫁衣,和那个盖着红盖头的模特,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他们夫妻共同做的一个噩梦。
但他们都知道不是。
货厢冰冷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小片红色的丝绸碎片,像是从什么衣服上不小心撕扯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
还有一小块干涸发黑的、像是血迹的污渍。
老陈和王娟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默默地把东西卸了,然后立刻把车开去彻底清洗,尤其是货厢,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
之后他们再也没开过那条夜路。
关于那条凌晨国道上,追着卡车、会突然消失又出现、最后指向货厢的红嫁衣新娘的怪谈,悄悄在跑长途的司机之间流传开来,版本越来越多。
有人说,那是个枉死的新娘,在找替身。
有人说,她是在找一样丢失了很久的重要东西。
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只知道,都市的怪谈簿上,又多了一件谁也说不清、但都宁可信其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