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我和妻子秀梅开着小货车,载着满车山货,驶上了回村的盘山公路。
这条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缠绕在墨绿的山间,一侧靠山,一侧是数十米深的悬崖。路不宽,刚好够两辆车勉强错开,弯急坡陡,就算是白天开车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开慢点儿,这弯拐得我心慌。”秀梅摇下车窗,吐了口痰。
我瞥了她一眼,没搭话。结婚八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水灵灵的姑娘,腰粗了,嗓门大了,骂起人来能掀翻屋顶。但在这荒山野岭,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反倒踏实些。
夕阳西下,余晖把山峦染成金红色,远看美得像画,但我知道,天黑后的盘山公路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看啥看?没看过老娘吐痰?”秀梅注意到我的目光,粗声粗气地问。
“看你腰上的肉,越来越像轮胎了。”我故意气她。
“去你娘的!要不是跟你这穷光蛋天天起早贪黑,我能胖成这样?人家城里女人天天健身美容,我呢?跟个牲口似的!”
我笑了笑,没再接话。夫妻间的骂骂咧咧成了我们独特的交流方式,在这荒凉的山路上,倒显得有几分生机。
天色暗得很快,车灯照亮前方不过二三十米的路。弯道一个接一个,我紧握方向盘,小心驾驶。
“今晚能到家吗?”秀梅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尽量吧,不行就到前头的岔路口歇歇。”我说。
秀梅哼了一声:“歇什么歇,这荒山野岭的,你想让魈魅魍魉把我拖走当压寨夫人?”
我正要回嘴,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鸣叫。
那声音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尖锐又凄厉,穿透夜幕,让人头皮发麻。
“什么鬼声音?”秀梅猛地坐直了身子。
“可能是猫头鹰。”我说,但心里知道不是。在这条路上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这种叫声。
秀梅不安地摇上车窗,仿佛那层玻璃能隔绝一切危险。“开快点,这地方邪门。”
我踩了踩油门,小货车吃力地爬坡。引擎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那声音又来了。
这次更近,更清晰。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的那种刺耳,又夹杂着某种生物痛苦的哀嚎,听得人牙酸。
“妈的,什么玩意儿?”秀梅骂了一句,但声音有点抖。
“可能是风穿过石缝的声音。”我给出一个自己都不太信的解释。
秀梅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会不会是‘那个’?”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跑这条路的司机间流传着一个说法:盘山公路有魈。那不是普通的野兽,也不是山鬼,而是一种更古老、更邪门的东西。它们不伤人,但它们的叫声会勾魂,听过魈鸣的人,会变得恍惚,最后自己走向悬崖。
老一辈人说,那是山神的信使,在预告死亡。
“别瞎说,那都是骗小孩的。”我说,但手心里已经出了汗。
秀梅没再说话,只是不安地四处张望。车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仿佛我们正行驶在一个无尽的隧道里。
又一个急弯,我猛打方向盘。
突然,车灯照到前方弯道处有个东西一闪而过。
我猛地踩下刹车。两人因惯性向前冲去,又被安全带拉回座位。
“要死啊!怎么开车的!”秀梅骂道。
“前面有东西。”我紧盯着前方,心跳如鼓。
车灯照着的路面空无一物。但刚才我明明看到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像是人形,又不像人,动作怪异得让人不适。
“有什么东西?屁都没有!”秀梅伸长脖子看,“你是不是困了?要不换我开。”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车速慢了许多,我紧紧盯着前方,生怕错过任何异常。
开了约莫五分钟,什么事都没有。我稍稍放松下来,心想可能是连开车太累,眼花了。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响起了。
这次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车外。尖锐、凄厉,不像世间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声音。更可怕的是,伴随着鸣叫,车顶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上了车顶。
“啊!”秀梅尖叫起来,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货车猛地偏离方向,冲向悬崖那边。我急忙甩开她的手,猛打方向盘,车轮在悬崖边缘擦过,碎石滚落深渊。
我停下车,喘着粗气,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腔。
“你他妈想害死我们啊!”我朝秀梅吼道。
秀梅脸色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车顶:“上面有东西...”
我们屏息倾听。车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能是什么落石,或者树枝。”我说,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解释。
秀梅摇头,压低声音:“你听。”
起初什么也没有,然后,极其轻微地,我们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指甲在金属上轻轻刮擦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持。
秀梅的手紧紧抓住我的大腿。我也顾不上疼,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车顶那细微的声响上。
刮擦声停了。一片死寂。
突然,一张脸倒着出现在挡风玻璃上方。
那根本不是人的脸。它苍白如纸,眼睛大得不成比例,黑得没有一丝光泽,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小孔,嘴巴像是一条裂开的缝隙,一直延伸到耳根。
最恐怖的是,它似乎在笑。
秀梅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哽咽的声音。我浑身冰凉,手脚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那东西盯着我们看了几秒钟,然后猛地向上缩回,消失了。
“开车!快开车!”秀梅终于喊出来,声音嘶哑。
我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但还是猛踩油门。货车蹿了出去,在弯道上险象环生。
车顶传来抓挠声,然后是沉重的拖动声,好像那东西在车顶上移动。突然,副驾驶那边的车窗旁出现了那只手——苍白、细长,指关节异常突出,指甲又黑又长,弯曲如钩。
它轻轻敲打着车窗玻璃。
秀梅缩到我这侧,浑身发抖:“它要进来了!它要进来了!”
我瞥了一眼车窗外的深渊,又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急刹车,那东西会不会被甩下车?
这个念头刚出现,我就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由于惯性,我们向前冲去,同时车顶传来一声拖拽声,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我急打方向盘,调转车头,车灯照亮了后方路面。
空无一物。
路上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它...它掉下去了?”秀梅颤声问。
我不敢停留,立即加速前进。两人都不说话,车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引擎的轰鸣。
开了约莫十分钟,什么也没发生。我开始希望那东西真的掉下去了,或者至少被我们甩掉了。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那声音。
这次不是一声,而是许多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山谷中回荡,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唱。
“不止一个...”秀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咱们今晚要死在这儿了。”
“闭嘴!”我喝道,但恐惧同样攥紧了我的心。
车灯所及之处,路面空荡,但两旁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我们。那诡异的鸣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突然,前方弯道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猛地踩下刹车。在车灯照射下,我们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瘦骨嶙峋的苍白生物,四肢细长得不正常,站在路中央,头歪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它张开嘴,发出那种刺耳的鸣叫。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身影从路旁的黑暗中走出,聚集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它们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发出那种非人的声音。
“倒车!快倒车!”秀梅尖叫着。
我挂上倒档,猛踩油门。货车向后疾驰,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极其危险。后方又一个急弯,我不得不减速,趁机瞥了一眼后视镜——那些东西正在追来!它们四肢着地,以一种非人的速度爬行,像一群苍白的大蜘蛛,在黑暗中飞快地移动。
“它们追上来了!”秀梅看着后窗,声音已经嘶哑。
我拼命向后开,但倒车速度毕竟有限,那些东西越来越近。最前头的那个猛地一跃,几乎追上了车。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右前方有一条几乎被杂草完全掩盖的小岔路。那是一条旧林业路,现在已经很少使用,但或许能通向安全的地方。
没有时间犹豫了。在即将经过那条岔路时,我猛打方向盘,急踩刹车,货车一个漂移,转进了岔路。由于惯性,车几乎侧翻,但最终四轮着地,颠簸着驶入了狭窄的土路。
我继续加速,车轮扬起漫天尘土。从后视镜看,那些东西在岔路口停了下来,没有跟进来。它们聚集在路口,发出愤怒的鸣叫声,但似乎有所顾忌,不愿进入这条路。
开了几分钟后,我停下车,熄了火。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我们。尘土渐渐沉降,月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它们没跟来?”秀梅小声问,仿佛怕惊动什么。
“好像没有。”我低声回答。
我们屏息倾听。远处隐约还能听到那些诡异的鸣叫声,但这里相对安静。只有夏夜的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是哪儿?”秀梅问。
“旧林业路,通往老林场。现在很少人走了。”我说,“但穿过这片林子,就能绕到山那头的村子。”
秀梅松了口气,然后又紧张起来:“车顶刚才被那东西抓过,会不会留下什么...印记?”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下去看看。”
“别!”秀梅抓住我的胳膊,“万一它们就在附近呢?”
“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说着,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把大手电筒和一根铁棍,“锁好车门,除了我谁叫都别开。”
秀梅点点头,脸上写满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车门,迅速下车,然后立即关上门。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照出狭窄的土路和两旁密集的树木。
我绕到车头,光束首先落在挡风玻璃上。上面有几道清晰的划痕,像是用钉子之类的尖锐物刮出来的。接着我照向车顶,倒吸一口冷气。
车顶上有数十道抓痕,深可见底漆。而在车顶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凹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在车顶右侧,有一个诡异的手印——或者说是爪印。它比人手长得多,指头异常纤细,指尖处有小小的凹陷,仿佛指甲曾深深抠进金属中。
我后退一步,光束不经意间扫过路旁的树林。在树木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猛地将光束转回,但那里只有摇曳的树影。
“怎么了?”秀梅在车里小声问。
“没什么。”我说,但心跳加速。我迅速回到驾驶座,锁上车门。
“看到什么了?”秀梅急切地问。
我简单描述了一下车顶的情况。秀梅听得脸色发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摇头:“不知道。但它们好像不敢进这条路。老一辈说过,有些老路有山神庇护,邪物进不来。”
秀梅稍微安心了些,然后突然说:“我憋不住了,要下去解手。”
我皱眉:“不能忍忍?”
“忍个屁!刚才差点吓尿了,现在真憋不住了!”秀梅说着,已经打开车门,“你帮我照着亮,别偷看。”
我无奈地叹口气,拿起手电:“就在车旁边,别走远。”
秀梅下车,走到车后不远处。我将光束照向她脚下的地面,刻意避开她本人。
“真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装正经。”秀梅嘟囔着,“你什么地方没看过,天天掰开逼来看...”
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