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法海死的那天晚上,月亮是血红色的。
周法云从田间回来时,远远就看见自家院外围了一圈人。人群窃窃私语,见他来了又自动让开一条道,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怜悯与恐惧。
院子里,他哥哥周法海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嘴角残留着白沫和血迹,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肉中。那副狰狞表情,任谁看了都要做三天噩梦。
“哥!”周法云扑上前去,却被邻居七手八脚拉住。
“法云,别碰!你哥死得邪门啊!”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道。
周法云这才注意到,哥哥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奇怪的物件:几根黑羽毛,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摆成三角状,还有一撮用红绳绑着的头发。最诡异的是,周法海裸露的胸口上,赫然印着一个暗紫色的手印,五指清晰可见。
“我嫂子呢?”周法云红着眼睛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老村长叹了口气:“在屋里呢,吓得不轻,说话颠三倒四的。”
周法云冲进屋内,看见嫂子刘丽蜷缩在炕角,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头发凌乱,面色惨白如纸。她确实是个美人,即使此刻狼狈不堪,那眉眼间依然存着几分媚态。
“怎么回事?我哥怎么死的?”周法云厉声问道。
刘丽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不定:“鬼...有鬼...法海他中了邪,半夜突然爬起来,又哭又笑,然后就在院子里自己掐自己...”她说着抽泣起来,“我拉不住他,他真的中邪了...”
周法云盯着嫂子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想起昨天黄昏时,他远远看见村里富户王二从自家后院溜出去的身影。当时没多想,现在却觉得蹊跷。
王二是村里有名的暴发户,做牲口生意起家,年纪四十有五,老婆死得早,一直没再娶。这人表面上和气生财,背地里却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周法云早就听人风言风语,说王二和自己嫂子有些不清不楚。
葬礼办得仓促。老村长私下对周法云说,这种横死的人最好早点入土,免得再生事端。下葬那天,刘丽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晕厥在坟前,不少村民在一旁悄声议论这媳妇倒是情深义重。
只有周法云注意到,王二也来了葬礼,站在人群外围,脸上没什么表情。当刘丽哭倒在地时,周法云看见王二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当夜,周法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和哥哥相差十二岁,父母早逝,是哥哥一手把他拉扯大。哥哥为人老实巴交,除了种地没什么本事,三十多岁才娶上媳妇。那刘丽原本是邻村人,据说名声不太好,但长得确实标致,哥哥一眼就相中了,彩礼几乎掏空了家底。
自从刘丽过门,周法云就自觉搬到了西厢房住,把正房让给了哥嫂。他今年二十有二,还没说亲,一方面家里穷,另一方面他也想多帮哥哥干几年活,报答养育之恩。
想到哥哥死时那副惨状,周法云心如刀绞。他悄悄爬起来,想到院中静一静。
月色如水,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当他准备推门出去时,忽然听见东厢房有细微响动。周法云心生疑惑,悄悄贴近窗户,用手指蘸唾沫点破窗纸一角朝里看。
这一看,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刘丽并没有睡,而是跪在炕上,面前摆着一个小香炉,插着三炷香。她手中拿着一张黄纸,上面用红字写着什么,正低声念叨着:
“...冤有头债有主,莫来找我...都是王二逼我的...我不得已...”
说完,她将黄纸凑到烛火前点燃,灰烬落入一碗清水中。接着,她竟然解开衣襟,用指尖蘸着那灰水,在自己雪白的胸口画着什么符咒!
周法云屏住呼吸,继续窥视。只见刘丽做完这一切,突然掩面低泣:“法海...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啊...”
就在这时,周法云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仿佛有人在他颈后吹气。他猛地回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喵呜......”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
周法云再回头透过窗纸小洞看屋里时,吓得几乎叫出声——刘丽已经面朝窗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仿佛早就知道他在外面偷看!
周法云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等他定下神再起身看时,屋里烛火已灭,一片漆黑。
第二天一早,刘丽像没事人一样做好了早饭,神色如常,甚至还关心地问周法云是不是没睡好,眼圈发黑。
周法云含糊应付过去,心里却更加确定哥哥的死绝非寻常。饭后,他借口去镇上买东西,实则绕道去了三十里外的黄村找一位有名的神婆。
神婆姓胡,年过七旬,满脸皱纹如沟壑纵横,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周法云刚说明来意,胡神婆就摆手打断他:
“不必说了,你身上带着一股邪气,昨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周法云大吃一惊,连忙将哥哥暴毙、嫂子诡异行为以及王二的嫌疑一一道来。
胡神婆闭目聆听,手指不停掐算。忽然她睁开眼,声音沙哑:“坏了!你哥哥是被人用邪术害死的!那术叫‘五鬼索命咒’,中毒者会见极致恐怖幻象,最终自残而亡。”
她站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小布包:“你也被盯上了。那害人者必会斩草除根,霸占你家田产。今夜子时,他们就会对你下手!”
周法云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地:“求婆婆救我一命!”
胡神婆叹气道:“施这邪术的是个高手,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既然撞上了,就不能见死不救。你带我回去,今晚会他一会!”
夜幕降临,周法云悄悄将胡神婆安置在西厢房。老人从布包中取出糯米、红线、铜钱和几张黄符,在屋内布置起来。她让周法云躲在炕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可出声。
子时将至,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油灯火焰猛地蹿高,变成诡异的绿色。
胡神盘腿坐在门前,低喝道:“来了!”
话音刚落,院中传来凄厉的哭嚎声,似人非人,听得周法云毛骨悚然。透过门缝,他看见四个黑影飘进院子——那根本不是人,而是纸扎的人形!惨白的脸上画着猩红的腮红和嘴唇,纸衣在风中簌簌作响。
四个纸人手中各提着一盏绿灯笼,在院中来回飘荡。同时,第五个纸人从空中缓缓降落,倒挂在院中老槐树下,头朝下,一双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西厢房。
胡神婆冷笑一声:“五鬼探路,看来对方很看重你啊。”
她咬破中指,在门板上画了一个血符。外面的纸人突然同时发出尖锐的嘶叫,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数步。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刘丽穿着睡衣走出来,眼神呆滞,如同梦游。她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步步朝西厢房走来。
“被控魂了!”胡神婆皱眉,迅速取出一枚铜钱,贴在门楣上。
刘丽走到门前,举起菜刀就要劈门,却突然浑身一震,菜刀哐当落地。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胡神婆趁机开门将她一把拉进屋内,在她额头拍了一张黄符。刘丽顿时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好狠的手段,连自己相好的都不放过。”胡神婆冷哼。
院中的纸人再次躁动起来,开始疯狂撞击房门。胡神婆盘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红线突然自行飞起,穿过门缝,如灵蛇般将五个纸人牢牢捆住。
纸人发出凄厉惨叫,在红线束缚下冒出青烟,很快化为灰烬。
“第一回合而已。”胡神婆面色凝重,“正主该来了。”
果然,远处传来铃铛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道袍、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院墙上,手中持着一把青铜剑,剑身上串着九个铜环,随震动发出扰人心神的铃声。
“妖道,为何害人性命?”胡神婆推门而出,厉声质问。
那道士发出沙哑的笑声:“老太婆,劝你别多管闲事,免得百年修行毁于一旦。”
“邪不压正,老身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道士不再多言,青铜剑一指,地面突然涌出黑雾,雾中隐约有无数冤魂哀嚎。黑雾所到之处,草木皆枯。
胡神婆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把糯米洒出。糯米落地成阵,发出白光,将黑雾阻隔在外。她又取出一面古铜镜,对着黑雾照去。镜中射出金光,雾中冤魂如遇骄阳,纷纷尖叫消散。
道士见状大怒,咬破舌尖喷血于剑身,青铜剑顿时泛起血光。他脚踏诡异步法,口中念念有词,天空忽然乌云蔽月,院中阴风大作。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胡神婆高喝一声,将手中铜镜抛向空中。
铜镜悬于半空,旋转不止,镜面射出无数金光,与道士剑上血光抗衡。两股力量在空中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周法云在屋内看得心惊胆战,只见胡神婆嘴角渗出血丝,显然已尽全力。而那道士也身形摇晃,似乎并不轻松。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猛地撞开,王二带着两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原来他见法术久攻不下,索性带人直接动手。
“老道,怎么回事?连个老太婆都收拾不了?”王二不耐烦地喊道。
道士分神回应:“这婆子不简单,我...”
他话未说完,胡神婆突然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了一个复杂血符,大喝一声:“心魔反噬,自作自受!”
血符发出刺目红光,道士手中的青铜剑突然剧烈震动,九个铜环齐齐断裂。道士惨叫一声,抱住头颅跪倒在地,眼中流出黑血。
“你...你破了我的法...”道士嘶声喊道,忽然又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来了...他们都来了...”
王二见状不妙,正要后退,那道士却突然暴起,双目完全漆黑,手指长出利爪,直扑王二而去。
“你答应过给我金银女人!骗我!都骗我!”道士声音变得非人非鬼,一爪插入王二胸膛。
王二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瘫软在地。两个打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道士站在院中,仰天狂笑,七窍不断涌出黑血。笑着笑着,他突然僵住,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气绝身亡。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法云呆立当场。直到胡神婆咳嗽着招手叫他,才回过神来。
“婆婆,您没事吧?”周法云急忙上前搀扶。
胡神婆摆摆手,脸色苍白:“老了,差点栽在这妖道手上。好在最后用血咒引他的心魔反噬,自作自受了。”
这时,刘丽悠悠转醒,看到院中两具尸体,吓得尖叫起来。
胡神婆冷冷地看着她:“你管不住裤裆,害死亲夫,该当何罪?”
刘丽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王二逼我的,我不知道他会害死法海...后来又说要带我去城里过好日子,我才鬼迷心窍...”
她转向周法云,泪流满面:“法云,看在哥嫂养你多年的份上,别报官!我什么都愿意做,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伺候你...”
周法云看着跪地求饶的嫂子,心中百感交集。恨她背叛害死哥哥,又怜她也是受人胁迫。
胡神婆叹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她虽有过,但罪不至死。你自己决断吧。”
周法云沉默良久,从墙角取下一根赶牛的皮鞭,对刘丽冷声道:“脱衣。”
刘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颤抖着解开衣带,露出雪白的身子。初秋的夜风吹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法云举起皮鞭,狠狠抽下去。鞭子划破空气,落在刘丽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鞭痕。刘丽咬唇忍住惨叫,只是低声呜咽。
一鞭,两鞭...整整二十鞭,抽得刘丽后背血肉模糊。最后一下时,她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瘫软在地。
“这二十鞭,是替我哥抽的。”周法云扔下鞭子,声音冰冷,“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周法云的女人。若再有二心,我必取你性命!”
刘丽泣不成声,只是拼命点头。
胡神婆见状,微微颔首:“恩怨已了,好自为之。”说罢,她蹒跚离去,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周法云将王二和道士的尸体拖到后山埋了,村里人对外只说王二夜里急病暴毙,再无人追究。
刘丽养好伤后,果真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尽心伺候周法云,家里田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周法云言听计从,甚至刻意讨好。
起初周法云对她冷淡,但日久天长,见她是真心悔改,也渐渐软下心来。刘丽毕竟比他大不过五岁,风韵犹存,又刻意讨好,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周法云终于忍不住将她搂上了炕。
一年后,刘丽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周法云抱着儿子,看着床边满脸幸福的刘丽,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梦见哥哥死时的惨状,还有那个血月之夜的神婆斗法。这时,他总会悄悄起身,到院中老槐树下烧纸焚香,默默祷告。
槐树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祈祷。有时周法云会觉得,哥哥的灵魂或许就安息在这棵老树下,守护着这个曾经支离破碎,如今重归完整的家。
刘丽似乎感应到什么,也会悄悄起身,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他。等周法云回屋,她会端上一碗热汤,什么都不问,只是微笑着伺候他睡下。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淡中透着温馨。村里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大家都说法云娶了嫂子,倒是成全了一段姻缘。
只有后山那座无名的荒坟,和树下偶尔出现的纸灰,提醒着那个恐怖夜晚发生过的一切。
人性如刀,爱恨交织。在这偏僻乡村里,鬼故事会随时间被人淡忘,而生活仍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