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西南大山褶子里,一个地图上绝对找不见的小村落,名叫坳子坪。村子穷,偏僻,但最让人不自在的,是村后头那片终年雾气不散的老林子。林子里有座坟。
没人知道那是谁的坟,没有碑,没有封土堆,甚至看不出个具体的形状,就一整个被墨绿色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野藤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土包,沉默地趴在山坳最深的阴翳里。邪门得很。
村里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就一句:那地方,不能近,不能碰,更不能问。连林子里的野物都绕着那道走。
唯独我们家,姓秦的,世代守着它。说是守,其实也简单,就是每年清明和冬至的夜里,爷爷会独自拎着一盏白纸灯笼,一壶酒,几张黄表纸,进去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回来时,纸灯笼灭了,酒没了,黄表纸烧干净了,而他老人家的脸色,总会比去时更青白几分,接连好几天,家里都听不见他一点声响。
我问过爹,那墓里到底埋的是谁?爹每次都会猛地撂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里透着股我从没见过的厉色,呵斥我:“闭嘴!那不是你该打听的!记着,离那儿远点,咱家守着,是债,是命,躲不掉的!”
时间久了,我也就不问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和疏离,成了我们村和那无名坟之间一道无形的墙。
直到今年开春,两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像两个不速之客,蛮横地闯进了坳子坪的宁静。
车上下来五六个人,穿着冲锋衣,戴着眼镜,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姓孙,别人都叫他孙教授。他们说是省里来的考古队,考察这一带的古遗迹,手里还拿着盖了红章的文件。
村长搓着手,一脸为难,眼神不住地往我们家瞟。孙教授很客气,但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老乡,我们只是做学术研究,对村里没有任何坏处。听说后山有处古迹,希望你们能配合工作。”
爷爷是拄着拐棍从家里出来的,脸沉得能拧出水。“哪有什么古迹?就是片老林子,荒坟野冢,没看头,也没啥研究头。你们回吧。”
孙教授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几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一角,隐约能看出藤蔓覆盖下,某种规整的石刻纹路。“老人家,我们是做了前期调研的。这很可能是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对研究我们地区的历史文化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无论爷爷怎么说,怎么劝,甚至带了恳求,那帮人铁了心要进去。学术的热情,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功名心,烧得他们眼睛发亮,根本看不见爷爷眼底深藏的恐惧。
村里没人敢给他们带路。最后是孙教授自己靠着卫星地图和照片定位,带着学生和设备钻进了老林子。
爷爷站在村口,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手里的拐棍戳着地上的黄土,一下又一下,喃喃自语:“要出事……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下午,老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塌了。我正跟爹在院里劈柴,闻声都愣住了。爹脸色唰地白了,扔下斧头就往村后跑。
等我们赶到时,墓那儿已经变了样。那些千百年的藤蔓苔藓被粗暴地扯开,露出底下黑沉沉的石壁。一道看起来就极厚重的石门被炸药崩开了一个角,碎石头溅得到处都是。孙教授他们脸上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兴奋的潮红,头灯的光柱在幽暗的洞口里乱晃。
爷爷瘫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魂。
“奇迹!真是奇迹!”一个年轻队员从洞里钻出来,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教授,里面……里面是空的!没有陪葬品,没有棺椁,什么都没有!但是……但是有一面镜子!好大的铜镜!”
孙教授闻言,立刻弯腰钻了进去。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跟着。
我心里猫抓似的,又怕又好奇,搀起浑身发软的爷爷,也跟着挪到那破开的墓门边。
里面不大,阴冷潮湿的空气裹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墓室正中央,果然立着一面镜子。
那镜子巨大无比,几乎顶天立地,边缘是繁复扭曲的鸟兽纹路,包裹着暗沉泛着幽绿的镜身。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道立了多少年月,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压迫感。
手电光打上去,镜面却并不反光,只映出一片浑浊的、雾蒙蒙的暗黄色,像一只得了白内障的巨眼,冷漠地瞪着闯入者。
“这材质……从未见过……”孙教授凑近了看,戴着白手套的手忍不住想要去触摸。
“别碰!”爷爷突然嘶声吼了一句,挣扎着想冲进去,被爹死死抱住。
孙教授的手顿在半空,回头看了爷爷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老糊涂。他转回头,着迷地盯着镜面:“你们看,这镜子里好像有东西……”
所有人都屏息凑过去。我也眯着眼看。
那浑浊的镜面深处,像是水波一样缓缓荡漾起来。雾气散开,显现出的景象让我头皮猛地一炸——没有映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身影,那镜子里,是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白骨!森白的骨骸堆积成山,所有的头骨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在匍匐,在朝拜!一种极度阴森、死寂、却又无比虔诚的画面!
墓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超出理解的诡异景象骇住了。
就在这时,孙教授像是完全被迷了心窍,竟又一次伸出手,朝着那冰冷的镜面摸去。
他的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那泛着幽光的镜面。
“完了……”爷爷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哀嚎,猛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完了啊……它……它要出来了……守不住了……都得死……谁都跑不了……”
孙教授的手指,终于碰到了铜镜。
冰凉的,硬硬的触感。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墓室里死寂了几秒。一个年轻队员率先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气和调侃:“老……老先生,您这……也太迷信了吧?这不就是一面古代的铜镜嘛,保存得比较完好,工艺奇特些,可能是一种罕见的宗教葬器……”
“就是,估计是某种光学现象或者沉积物形成的图像……”有人附和道。
嘲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爷爷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声淹没了。他哭得浑身抽搐,像是看到了末日降临。
孙教授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干咳两声:“好了,初步勘查就到这儿,今天先回去,整理一下资料和数据。小张,你做一下现场记录,重点拍这面镜子。”
那个叫小张的年轻队员拿出相机,对着铜镜调整角度。
突然,他“咦”了一声,凑近镜面,脸色微微发白:“教授……这镜子……刚才好像闪了一下……里面……里面好像有我……”
“有什么?”孙教授凑过去。
“没……没什么……”小张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向镜面,那里面依旧只有森森白骨,“可能……可能眼花了,头灯晃的。”
但他接下来的时间,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就去瞟那面镜子。
退出古墓,回到村里,天已经擦黑。考古队的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重大发现,计划着明天进一步的清理研究。我们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晚饭,爷爷一口没动,坐在门槛上,望着黑黢黢的后山方向,像一尊迅速失去生气的石雕。
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屋外有声音,像是很多人踮着脚尖在走路,又像是有人在压低声音哭。起来看了两次,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冷白的月光洒在地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被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吵醒的。
声音来自考古队借住的村公所。
我鞋都没穿好就跑了过去。村公所院里已经围了几个人,孙教授脸色惨白,被人扶着,浑身抖得站不住。他房间的门大开着。
昨晚那个负责拍照的队员小张,死了。
死状极其恐怖——他整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凝固着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他的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进肉里,乌紫的舌头顶出嘴唇。而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像是拼命地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是在躲避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他……他昨晚回来就说冷,说睡不着……”一个队员语无伦次地回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后半夜我好像听见他屋里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我没在意……早上起来叫他……就……就这样了……”
“是吓死的……”村里最老的老猎人蹲下身看了看,沉声说,“活活吓破了胆。”
孙教授猛地抓住老猎人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止……他昨晚……半夜起来找我,说他……他碰了那镜子后,老是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爹沉声问。
“他说……他在那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孙教授眼里全是血丝,恐惧几乎淹没了他,“看到自己……就是这么死的!躲在墙角,自己掐死自己,活活吓死!一模一样!”
人群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镜子……是那镜子!”有人尖叫道。
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再也没人提什么考古发现,什么学术价值。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孙教授和剩下的人连设备都不要了,发疯似的冲向越野车。发动机咆哮着,车轮碾起漫天黄土,朝着村口冲去。
我们一家也慌了,收拾了简单行李想跟着跑。
然而,最先冲到村口的车,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车头轰然瘪陷,玻璃炸裂,整个车瞬间熄火,瘫在了那里。
后面的车猛踩刹车。
人们跳下车,惊恐地向前摸索。空气中,就在村口的界碑处,仿佛矗立着一堵完全透明、却坚韧无比的墙壁,彻底封死了出去的路。用手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有人找来锄头铁锹,发狠地砸,那无形之墙纹丝不动,反而震得虎口崩裂。
我们……被活活困在了坳子坪,困在了这座突然苏醒的古墓旁边。
绝望的哭喊声、咒骂声在村口回荡。
爹扶着几乎站不住的爷爷,面色死灰。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我看见阳光下,我身前的地面上,除了我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我猛地回头。
在我刚刚跑过来的黄土路上,清晰地印着一串脚印。
只有一串。
从我现在坐着的地方开始,脚尖……正对着我。一路向着村委会的方向延伸而去。
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倒着走,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啊……!”旁边响起一个女人惊恐至极的尖叫。
她指着另一个人的身后,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看向自己身后。
刹那间,哭喊咒骂声全部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口。
每一个活着的人的身后,那黄土路上,都多出了一串脚印。
一串崭新的,仿佛刚刚踩上去的。
脚尖无一例外,都精准地对着每个人的后脚跟。
深深地印在那里。
倒着走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