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把最后一口烟吸尽,烟蒂随手弹进路边的水洼,发出轻微的嘶声。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领口,一股汗臭和烟酒混合的酸馊味扑面而来。
“操,什么鬼天气。”他嘟囔着,踢开了脚边一个空易拉罐。
这条回家的近路他走了小半年,路灯坏了两盏也没人修,市政那帮吃干饭的孙子。街边老旧的排屋沉默地立着,墙皮剥落得像是得了皮肤病。周从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他妈的要是真有报应,他这种人早该被雷劈死八百回了。
今晚却有些异样。
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猪油,压得人喘不过气。周从抹了把额头的汗,莫名觉得后颈发凉。他加快脚步,皮鞋踩在开裂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太静了。
这条街再破,往常也该有点电视声、夫妻吵架声、野猫叫春声。今晚却死寂得像是被罩进了玻璃罐。周从啐了口唾沫,试图驱散心头那点不安。
“装神弄鬼。”他给自己壮胆,声音却在寂静中显得突兀。
拐过街角,周从猛地顿住脚步。
前面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个人影。瘦高,背对着他,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厚外套——这闷热天,捂痱子呢?
周从眯眼看了看,继续往前走。越是靠近,越觉得那人古怪。站姿太僵硬,像是插在地上的木桩。路灯昏黄的光线照在那人身上,投下的影子却淡得几乎看不见。
“喂,哥们,借个火?”周从习惯性地搭话,手已经摸向口袋里的烟盒。
没有回应。
周从啧了一声,绕到那人前面。路灯的光线正好照在那人脸上,周从心里咯噔一下。
那张脸毫无血色,灰白得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泡过。最让人发毛的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眨都不眨,眼珠浑浊得像是蒙了层翳。
“他妈的...”周从下意识后退半步,“你没事吧?”
依然没有回应。那人就像个劣质的蜡像,连胸口的起伏都看不见。
周从脊梁骨窜上一股寒意。他不再多问,加快脚步从那怪人身边走过,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浑身血液都快冻住了。
那人不知何时转过了身,依然保持着僵立的姿势,但那双死鱼眼正正地盯着周从的背影。嘴角似乎向上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用钩子硬拉出来的笑容。
周从头皮发麻,转身就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敲在耳膜上,呼哧带喘地冲到家门口,手抖得差点拿不住钥匙。
“操!操!操!”他连骂三声,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猛地撞进门内,反手锁死。
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周从大口喘气。安全了。去他妈的怪事,明天就去庙里求个符——不,还是去喝个烂醉更实在。
周从租的是一室一卫的老公寓,墙纸发黄卷边,水管整天嗡嗡响。他踢掉鞋子,摸黑走到冰箱前拿了瓶啤酒。冰凉的液体灌下喉咙,他才觉得稍微缓过劲来。
“什么玩意儿...”他嘟囔着,拉开窗帘一角朝外看。
街道空无一人。
周从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真是吓破了胆。他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大,让主持人虚假欢快的声音充满房间。他又连灌了三瓶啤酒,直到眼皮发沉,才晃悠着倒在床上睡去。
半夜,周从被一阵声音惊醒。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玻璃。
刺啦——刺啦——
缓慢而持续。
周从猛地坐起,酒精让他的脑袋像是被钝器击中般疼痛。他屏息倾听。
刺啦——刺啦——
声音来自窗外。
他浑身僵硬,慢慢转过头去。
窗帘拉着,但后面分明有个模糊的轮廓。人形的轮廓。
周从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放在窗帘上的手——灰白,指关节异常突出,指甲又长又脏,正慢慢地刮擦着玻璃。
“我日你妈屄!”周从嘶声骂道,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抄起一把剁骨刀。
当他返回卧室时,刮擦声停止了。窗帘后的影子也消失了。
周从喘着粗气,握刀的手汗湿打滑。他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
窗外只有夜色,远处几点稀疏的灯火。
玻璃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刮痕。
周从一夜未眠,瞪着眼睛直到天亮。太阳升起后,他才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
“幻觉,他妈的都是幻觉。”他自言自语,“最近酒喝太多了。”
接下来的三天风平浪静。周从几乎说服自己那晚只是喝高了产生的错觉。他甚至又走了那条近路回家——什么都没发生。
第四天晚上,周从正在泡方便面,听见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一步一拖。
这层楼就住了他一家,房东说过隔壁单元空置半年了。周从关掉煤气,竖起耳朵听。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外。
周从悄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走廊灯坏了很久,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提供一点照明。就在那片昏暗之中,站着那个穿厚外套的瘦高身影。
正对着周从的门。
一动不动。
周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屏住呼吸,看着门外那个身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人就像钉在那里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突然,猫眼里的影像猛地凑近,仿佛那人瞬间贴到了门上。周从吓得向后一跳,撞倒了鞋架,发出哗啦一声响。
门外,传来低低的笑声。干涩,嘶哑,像是锈蚀的铰链在转动。
周从连滚带爬找到手机,拨通了房东电话。
“有病啊,几点钟了?”房东的声音含混不清,显然是被吵醒了。
“门外!门外有个人!”周从压低声音,几乎是在嘶吼。
“什么玩意儿?说清楚点!”
“有个怪人站在我门外!一动不动好久了!”
房东沉默了几秒,“喝多了吧你?我告诉你,别没事找事啊。”
电话被挂断了。周从再拨过去,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他绝望地蹲下身,双手抱头。门外的笑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仿佛就贴在他耳边。
周从猛地站起来,抄起旁边的棒球棍——他年轻时打业余联赛的纪念品,现在成了防身武器。
“我操你妈的!有本事进来啊!”他冲着门大吼,“看老子不敲碎你的狗头!”
笑声停止了。
接下来是死寂。
周从喘着粗气,眼睛充血。他再次凑近猫眼——
外面空空如也。
那人消失了。
周从不敢开门查看。他搬来桌子椅子抵住门,又把所有窗帘拉严实。这一晚,他抱着棒球棍坐在墙角,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他惊跳起来。
天亮后,周从鼓起勇气打开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地面积了薄薄一层灰。他仔细查看门前的地面,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
就好像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
周从请了病假,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请假。组长在电话里冷嘲热讽,说要是装病就扣全勤。周从直接挂了电话,他现在顾不上了。
他去附近的寺庙求了道符,又买了把新的锁加上。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巷口时,他眼角瞥见那个穿厚外套的身影一闪而过。
周开始跑起来,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一路狂奔回家,锁上门后还在发抖。
傍晚时分,有快递员敲门。周从透过猫眼确认了很久才开门。快递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一个小包裹。周从签收后立即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拆开包裹。
里面是一张照片。
周从的手开始颤抖。照片上是他,正在睡觉的样子。拍摄角度是从卧室窗外拍的,就在前几天晚上。
照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我知道你醒着”
周从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等他抬起头,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如纸。而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身后闪过那个穿厚外套的身影。
周从猛地转身——空无一人。
他崩溃了。回到房间,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利器都放在手边,门窗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夜幕降临后,他缩在沙发角落,眼睛死死盯着门窗方向。
午夜时分,卫生间接连传来砰砰声,像是有人在敲击水管。
周从握紧剁骨刀,慢慢靠近卫生间。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水龙头在滴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周从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却瞥见浴帘下露出一双破旧的男式皮鞋。
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浴帘后面,分明站着个人。
周从能看见那个人形的轮廓,就站在浴缸里,一动不动。
“给老子滚出来!”周从嘶声喊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应。
周向前一步,用刀尖挑开浴帘——
浴缸里挂着几件他晾着的衣服,在昏暗光线下看起来像是个人形。
周从几乎虚脱,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他一定是精神太紧张了。需要冷静,需要...
他的目光落在浴缸边缘。那里清晰地印着几个泥脚印,从浴缸里延伸出来,一直通向门外。
不是他的脚印。比他的脚大一圈,而且沾着一种暗红色的泥垢。
周从跟着脚印走出卫生间,来到客厅。脚印在一面空墙前消失了。
就在那里,墙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扇门。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像是从废弃工厂直接拆下来安装在这里。门板上布暗红色的锈蚀,把手却锃亮如新,仿佛经常被人触摸。
周从肯定,这面墙从来没有什么门。这他妈是承重墙,后面是另一户人家。
他后退几步,撞到了餐桌。桌上的照片滑落在地——那张从窗外拍摄的睡照。周从捡起来,突然注意到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反射。
放大看,是窗户玻璃反射出的室内景象。就在他睡着的背影后面,那个穿厚外套的身影就站在卧室门口,静静地注视着。
周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抬起头,盯着那扇莫名出现的铁门。
门把手缓缓转动了起来。
周从举起剁骨刀,眼睛充血,“来啊!狗杂种!出来啊!”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股像是铁锈和腐土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周从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靠近那扇门。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今晚就必须有个了结。
就在他距离门只有几步远时,一只灰白的手猛地从门缝中伸出,抓住了门框。指甲又长又脏,指关节异常突出。
周从想也没想,挥刀砍下。
剁骨刀深深嵌入那只手的手腕,却没有血流出来。那只手甚至连颤动都没有,只是缓缓地松开门框,掉在了地上。
手指还在动弹,像是一只垂死的蜘蛛。
周从胃里一阵翻腾,后退几步。门缝中,那双死鱼眼正盯着他,浑浊无光。
“你到底要什么?”周从嘶声问道。
门后的身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推开了门。周从看到了它的全貌——瘦高,穿着厚外套,脸色灰白。被砍断的手腕处没有流血,只有像是铁锈般的碎屑簌簌落下。
它向前迈出一步。
周从再次挥刀砍去,这次直取脖颈。刀身深深陷入苍白的皮肤,却卡在了那里。那东西毫不在意,继续向前。
周从松开刀柄,惊恐后退,直到背抵墙壁。那东西越来越近,他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铁锈和腐土气味。
断腕抬起,指向周从的胸口。
周从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他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视线开始模糊。
最后的意识中,他看见那东西俯下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贴近他的,嘴角缓缓扯出那个诡异的笑容。
......
三个月后,新房客搬进了周从的公寓。租金便宜得可疑,中介只说上个租客突然退租,没多解释。
新房客是个年轻人,不信邪不怕鬼。搬进来的第一晚,他哼着歌整理行李,直到深夜。
突然,卫生间传来砰砰的敲击声。
年轻人皱皱眉,走过去查看。水龙头在滴水,他拧紧后准备离开,却瞥见浴帘下露出一双破旧的男式皮鞋。
“什么玩意儿?”他嘟囔着挑开浴帘——
空无一物。
年轻人摇摇头,觉得自己幻听了。回到客厅,他注意到一面墙上有着明显的修补痕迹,形状像是一扇门。
墙前的地板上,有些暗红色的碎屑,像是铁锈。
他没太在意,继续整理行李。直到从箱底翻出一张前任租客落下的照片——一个睡着的男人,背景中卧室门口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
照片背面有行潦草的字:
“我知道你醒着”
年轻人撇撇嘴,把照片扔进垃圾桶。“神经病。”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在深夜听到刮擦玻璃的声音,也不知道将会在某天醒来发现地板上布满暗红色的脚印。
都市的怪谈又多了一个版本——关于一个穿厚外套的无言访客,关于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关于那些再也找不到的人们。
故事在酒馆和深夜办公室里流传,细节不断添补,警示着那些独居又爱走夜路的人们:有些门,不该打开;有些影子,不该跟随。
但就像所有都市传说一样,它很快会被新的怪谈覆盖,直到下一个人遇见那个穿厚外套的身影,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眼睛像是蒙了层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