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着掠过色拉寺后山的悬崖,卷起细碎的雪粒拍打在多吉的脸上。他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将手中的金刚杵握得更牢了些。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但多吉已经在这片被藏人称为\"天葬台\"的圣洁之地工作了近两个小时。
\"嗡嘛呢呗咪吽...\"多吉低声诵念着六字真言,手中的藏刀精准地划过逝者的肌肤。他的动作熟练而虔诚,每一刀都遵循着古老的仪轨。秃鹫们早已聚集在周围的岩石上,黑色的眼睛闪烁着饥饿的光芒,却出奇地安静,仿佛也在参与这场神圣的仪式。
\"多吉,动作快些,今天还有三具遗体要处理。\"老喇嘛桑吉站在不远处,手中的转经筒不停地转动着。
多吉点点头,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作为色拉寺附近最后一位天葬师,他肩负着将逝者灵魂送往天国的重要职责。这份工作从他父亲手中继承而来,已经做了整整十五年。
\"桑吉师父,这个人的骨头有些奇怪。\"多吉突然停下刀,指着逝者已经暴露的肋骨,\"您看,这里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老喇嘛缓步走近,眯起浑浊的眼睛仔细查看。\"这是很久以前的伤了,至少二十年。不必在意,继续吧。\"
多吉皱了皱眉,但没再多问。他重新专注于仪式,将遗体分解成适合秃鹫啄食的大小。当最后一块骨肉被摆放在祭台上,他退后几步,吹响了手中的骨笛。尖锐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寂静,秃鹫们立刻振翅飞起,黑压压地扑向祭台。
多吉闭上眼睛,继续诵经。他能感觉到逝者的灵魂正随着秃鹫的飞翔升向天国。这是藏人最神圣的葬礼形式——天葬,将肉体归还自然,让灵魂得到解脱。
仪式结束后,多吉收拾工具准备下山。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路上传来。他抬头望去,看见两个牧民打扮的男子正骑马赶来,马背上似乎驮着什么重物。
\"天葬师!天葬师!\"领先的男子高声呼喊着,\"我们有个老人需要立即举行天葬!\"
多吉和桑吉交换了一个眼神。按规矩,天葬通常是在清晨进行,很少有这么紧急的情况。
\"怎么回事?\"桑吉问道。
两个牧民跳下马,小心翼翼地将马背上的包裹卸下。那是一个用白色氆氇包裹的人形,显然是一具遗体。
\"是村里的老扎西,\"一个牧民气喘吁吁地解释,\"昨晚暴风雪中,他在自家门口被发现已经咽气。临死前他特别嘱咐,一定要在今天太阳升起前举行天葬,否则会有灾祸。\"
多吉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他看向桑吉,老喇嘛的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
\"暴风雪中死在自家门口?\"桑吉低声重复,\"这不合常理。你们检查过他的身体吗?\"
牧民摇摇头:\"没有,我们不敢。老扎西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据说年轻时曾在寺庙学过密法。大家都敬畏他。\"
桑吉叹了口气,转向多吉:\"准备吧,既然逝者有遗愿,我们必须尊重。\"
多吉点点头,重新摆好工具。当牧民们将遗体放在祭台上并解开氆氇时,多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位极其苍老的男性,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但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微笑,而眼睛却圆睁着,直勾勾地望向天空。
\"桑吉师父,他的眼睛...\"多吉的声音有些发抖。
\"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开始仪式。\"桑吉命令道,声音比平时严厉许多。
多吉伸手轻轻抚过老人的眼皮,但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那眼皮竟然无法完全闭合,始终留着一道缝隙,仿佛仍在窥视着这个世界。更奇怪的是,老人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古旧的铜镯,上面刻着多吉从未见过的符文。
\"这镯子...\"多吉刚想询问,桑吉却突然打断他。
\"不要问,不要碰。开始仪式,立刻!\"老喇嘛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多吉咽了口唾沫,拿起藏刀开始工作。整个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但每次回头,都只看到桑吉和两个牧民站在远处低声交谈。秃鹫们这次异常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当仪式结束,秃鹫们飞走后,多吉注意到那只铜镯不见了。他本想询问桑吉,却发现老喇嘛已经带着两个牧民匆匆下山,只留下他一人收拾工具。
下山路上,多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回头望去,山路上只有被风吹起的雪粒在阳光下闪烁。但当他转回头时,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叹息,仿佛就贴着他的后颈。
\"谁?\"多吉猛地转身,山路上空无一人。
接下来的几天,多吉总是做同一个梦:那位老人站在他的床边,半闭的眼睛透过那道缝隙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而每次多吉惊醒时,都会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肉与藏香混合的气味。
第七天夜里,多吉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打开门,外面却只有呼啸的寒风和飘落的雪花。正当他准备关门时,余光瞥见门槛上放着一件东西——那只消失的铜镯。
多吉的心跳几乎停止。他颤抖着拾起铜镯,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战。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镯子内侧刻着的字——那是他父亲的名字。
\"这不可能...\"多吉喃喃自语。他的父亲十年前就已经去世,而这镯子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年历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像是某种野兽,又像是人类痛苦的哀鸣。多吉慌忙退回屋内,将铜镯塞进抽屉最深处,然后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天亮。
第二天,多吉决定去找桑吉问个明白。但当他到达寺庙时,小喇嘛告诉他桑吉三天前就去拉萨朝圣了,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三天前?\"多吉震惊地问,\"可我七天前还见过他!\"
小喇嘛困惑地摇头:\"不可能,桑吉师父确实已经离开七天了。对了,他临走时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来找他,就告诉你'归还拿走的东西,在满月之前'。\"
多吉感到一阵眩晕。他清楚地记得,就在处理完那位老人遗体的第二天,桑吉还和他一起为另一名逝者举行了天葬。这中间的时间对不上。
带着满腹疑问,多吉回到家中,从抽屉里取出那只铜镯仔细端详。在阳光下,他注意到镯子内侧除了父亲的名字,还有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小字:\"灵魂的债务必须偿还\"。
当晚,多吉的妹妹卓玛来看望他。卓玛是县医院的护士,受过现代教育,对哥哥的职业一直持保留态度。
\"哥,你脸色很差,\"卓玛担忧地说,\"是不是又做那些噩梦了?\"
多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妹妹最近发生的事。当他讲到那只铜镯时,卓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哥,这听起来像是某种心理暗示。\"卓玛用专业的口吻说,\"你每天接触死亡,潜意识里积累了太多压力。那只镯子可能只是你父亲留下的旧物,你以前见过但忘记了,现在因为那个老人的事,记忆被触发...\"
\"不,卓玛,\"多吉摇头,\"你不明白。那只镯子我从未见过,而且桑吉师父...\"
\"桑吉师父已经八十多岁了,\"卓玛打断他,\"老年人记忆混乱是常有的事。哥,你应该休息一段时间,或者...考虑转行。现在很多藏人都选择火葬了,天葬师这个职业迟早...\"
\"住口!\"多吉突然怒吼,\"这是我们的传统!是神圣的职责!\"
卓玛被哥哥罕见的暴怒吓到了,她站起身:\"好吧,我不说了。但你得去看医生,哥哥。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卓玛离开后,多吉懊悔自己的冲动。但他知道,妹妹不会理解,就像她不会理解为什么那只铜镯会在深夜出现在他家门口,为什么桑吉的行踪如此诡异,为什么那位老人的眼睛始终无法闭合...
夜深了,多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亮逐渐被乌云遮蔽,风声越来越大。就在他即将入睡时,一阵轻微的刮擦声从窗边传来——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划过玻璃。
多吉猛地坐起,看向窗户。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在窗玻璃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个佝偻的人形,正缓缓抬起手,指向房间的某个角落。
多吉顺着那个方向看去,是他存放工具的柜子。不知是月光的作用还是幻觉,他看见柜门正在微微晃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出。
\"嗡嘛呢呗咪吽...\"多吉颤抖着念诵真言,抓起枕边的金刚杵。当他再次看向窗户时,影子已经消失了,但刮擦声仍在继续,这次是从柜子里传来的。
多吉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向柜子。当他拉开柜门时,里面的东西让他发出一声惊叫——他的天葬工具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白骨,最上面是一个人类的头骨,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多吉踉跄后退,撞翻了桌上的油灯。在火光熄灭前的瞬间,他惊恐地看到头骨的下颌突然动了动,仿佛在对他说话...
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多吉家的门大开着,屋内一片狼藉,却不见多吉的踪影。他们四处寻找,最终在天葬台上发现了多吉——他静静地躺在祭台中央,身上覆盖着一层新雪,面容安详,嘴角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手腕上戴着那只古旧的铜镯。
而在不远处的岩石上,成群的秃鹫静静地等待着,黑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出奇地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