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的报站声像块生锈的铁片在喉咙里摩擦,我攥着皱巴巴的票根跨上去时,金属踏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已经是午夜十二点零七分,这辆开往郊区的夜班公交本该在三分钟前发车,司机却像没看见我似的,直勾勾盯着挡风玻璃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师傅,到望月小区还有几站?”我把票根塞进投币箱,纸币摩擦的声响在空荡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驾驶座上的男人缓缓转过头。他戴着顶褪色的蓝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半张脸——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泛着青黑的胡茬,嘴角似乎永远往下撇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最后一站。”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个字都带着毛刺,“坐稳。”
公交车猛地往前一蹿,我踉跄着抓住扶手,才发现整个车厢里除了我,只有三个乘客。
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白连衣裙的女人,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路灯的光晕掠过她的侧脸,我突然发现她的皮肤白得发青,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斜前方的双人座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看着报纸,报纸的版面条纹很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字迹,只能看见他翻页时指尖泛着不正常的蜡黄色。
最前排的单人座上,坐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他背对着我,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我刚想走过去问问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司机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咳嗽声又急又猛,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别多管闲事。”他头也不回地说,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我讪讪地收回脚步,选了个中间的空位坐下。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得让人犯困。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陌生,路灯越来越稀疏,最后彻底被无尽的黑暗取代,只有公交车的远光灯在前方劈开两道惨白的光带。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报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却发现那张报纸上根本没有字,只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像是无数只蚂蚁爬在纸上。
男人似乎没察觉报纸掉了,径直走到后门。“师傅,麻烦停一下。”他的声音很闷,像是隔着什么东西说话。
司机没有减速,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到站不停。”
“可我家就在这附近。”男人的声音开始发颤,他的手在扶手上抓来抓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每天都在这站下车。”
司机突然猛踩刹车,公交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我重重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额头传来一阵钝痛。等我揉着额头抬起头,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后门敞开着,冷风卷着几片枯叶灌进车厢,带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探头往车外看,外面是片荒芜的空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根本没有什么站台。
“他……他下去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司机重新踩下油门,公交车缓缓启动,后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没人下车。”他淡淡地说。
我愣住了。刚才明明看见男人走到后门,怎么会没人下车?难道是我眼花了?
这时,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突然转过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眼睛很大,瞳孔却小得像针尖,嘴唇涂着鲜红的口红,红得像是刚吸过血。她朝我笑了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很大,几乎要扯到耳根。
“你看,他在那儿呢。”她伸手指向窗外。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刚才那个男人正站在路边,背对着公交车,一动不动。可奇怪的是,他的姿势和刚才在车厢里时一模一样,甚至连眼镜滑到鼻尖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公交车明明已经开出了很远,他的身影却始终停留在原地,既没有变小,也没有模糊,就像一张被钉在黑暗里的剪纸。
“别看了。”小男孩突然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会被盯上的。”
我猛地回过头,发现那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他的脸埋在膝盖里,只能看见乱糟糟的头发和露出的一点苍白的额头。“他们不是人。”他哽咽着说,“这辆车早就不该开了。”
“你说什么?”我追问。
小男孩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珠,可那些泪珠不是透明的,而是浑浊的黄色,像融化的蜡油。“三年前的今天,这辆车掉下山崖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司机,还有所有乘客,都死了!”
我浑身一僵,猛地看向驾驶座。那个男人还保持着开车的姿势,可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的角度很奇怪,像是被冻住了。我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时,公交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窗外的景象变了——不是平坦的马路,而是陡峭的山坡,车轮下是碎石和杂草,远处隐约能看见悬崖的边缘。
那个穿白裙的女人飘了起来。她的脚离开了地面,长发像水草一样在空气中飘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浮现,呈现出青黑色。“我们等这班车等了三年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看,他们都在催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上,他依然低着头,可报纸已经变成了一张泛黄的遗照,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那个小男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校服的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司机终于抬起了头。帽檐滑落,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皮肤灰败,眼睛浑浊,嘴角凝固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他的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着,像是被生生折断过。
“终点站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泥土的腥气。
公交车停在了悬崖边,远光灯照亮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后门自动打开,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报纸——那根本不是报纸,而是一张残破的事故现场照片。
我想逃,可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那个穿白裙的女人飘到我面前,她的脸贴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腐朽的气味。“别害怕。”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指尖冰冷刺骨,“我们只是……想找个人陪。”
小男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下一班车,要等多久呢?”
我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脸,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变得透明。公交车的引擎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缓缓地、缓缓地向前滑去。
坠落的瞬间,我看见车窗外闪过无数张脸——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他们都在笑,和司机、和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一样,笑得诡异而满足。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辆夜班公交。只有住在郊区的人说,每逢午夜十二点,通往望月小区的路上,偶尔会传来公交车的报站声,那声音又远又模糊,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而我,每天都在等下一班车。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微笑着看向每一个上车的人。
“欢迎乘坐末班车。”我会对他们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请坐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