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柳如是的困境,名妓的无奈选择
江南,金陵,秦淮河。
春日里的秦淮河,是一条流淌着胭脂、软语、诗文与金粉的河。河岸上的风,拂过新抽芽的柳丝,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暖意。画舫在碧波上慢悠悠地荡着,丝竹之声与女子的娇笑声,从描金的窗格里漏出来,揉碎在粼粼的水光里,仿佛这世间的烽火与狼烟,都只是北地传来的、与此地无关的梦话。
“我闻室”便坐落在秦淮河畔最清雅的地段。
与别家院落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只有一栋小小的二层绣楼,被一圈稀疏的翠竹环绕,显得格外幽静。然而,金陵城里但凡有些名头的文人雅士,都知道这栋小楼的分量。因为里面住着的,是柳如是。
此刻,柳如是正临窗而坐。
她身上只着了一件月白色的素纱长裙,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地绾着。窗外那些醉人的春光,似乎都照不进她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反而被那眼底的几分冷意给冻住了。
她的面前,是一张上好的端砚,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半干,旁边搁着一支狼毫笔,笔尖凝着一团墨,显然是许久未动。桌上铺着的宣纸,洁白一片,空无一字。
她写不出来。
往日里,那些奔涌的诗情,挥洒的画意,此刻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堤坝给堵住了,只剩下满心的烦恶与焦躁。
她并非在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在听。
听着楼下那两个壮硕家丁粗鄙的谈笑声,他们是周大富派来看守她的。听着隔壁画舫上传来的《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那唱腔婉转,却让她觉得刺耳。
这首亡国之音,在此刻的江南,竟成了最时兴的曲调。
何其讽刺。
“吱呀——”
绣楼的门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穿着华贵,满头珠翠,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碗燕窝走了进来。她是这“我闻室”的主人,人称媚娘。
“我的好姑娘,又在跟自己置气呢?”媚娘将燕窝放到桌上,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在柳如是看来,比哭还难看,“快,趁热喝了,这是上好的血燕,周老爷特意着人从南洋带回来的,一两银子一两金呢。”
柳如是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冷得像窗外河水下的淤泥:“端走,我没胃口。”
“哎哟,你这又是何苦?”媚娘在她对面坐下,故作心疼地叹了口气,“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呢?周老爷哪里不好?家财万贯,在江宁府说句话,地都要抖三抖。他那是真心爱慕你,为了你,遣散了后院多少人?千金为聘,八抬大轿,这是多少女子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
柳如是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媚娘,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福气?是啊,能给一个年过半百、目不识丁、靠着盘剥乡里发家的屠户做第十八房小妾,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媚娘,你若是觉得这福气好,不如你自己留着?”
“你!”媚娘的脸色一僵,笑容差点挂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姑娘,我知你心高气傲,可咱们这种命,哪有什么自己选的余地?那些捧着你的酸秀才,嘴上说得好听,‘我见青山多妩媚’,夸你是奇女子。可真到了事上,你看有哪个敢为你说一句话?他们怕周老爷,就像老鼠见了猫!”
“周老爷已经没耐心了。”媚娘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日子就定在三天后。他说了,到时候,不管你是哭是笑,是醒是睡,都要把你抬进周府的门。姑娘,你是个体面人,总不想闹得太难看吧?”
柳如是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当然知道那些文人的嘴脸。他们将她高高捧起,奉为红颜知己,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件可以彰显自己品味的雅物。他们欣赏她的才华,赞美她的风骨,却在她真正需要风骨来救命的时候,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个世道,文人的风骨,似乎只剩下写在纸上,挂在嘴边。
“我若是不从呢?”柳如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媚娘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不从?”她冷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如是,“姑娘,你别忘了,你是我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你的卖身契,现在就在周老爷手上。你是生是死,是他一句话的事。你若是不想自己走着进门,他也不介意让人把你绑着进去。或者……他也不介意先把你赏给楼下那两个看门的,让他们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这番话,如同最污秽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柳如是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迸发出愤怒与屈辱的火焰。
“你……滚!”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好,好,我滚。”媚娘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理了理自己名贵的衣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虚伪的笑容,“姑娘,你好自为之。三天,就三天时间,你想清楚。那碗血燕,还是喝了吧,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完,她扭着腰,款款地走了出去,还体贴地为她关上了门。
门外,再次传来落锁的声音。
“咔哒”一声,像是命运的枷锁,彻底扣紧。
整个绣楼,再次陷入死寂。
柳如是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雕像,僵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她缓缓地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她每日都会推开的窗。
秦淮河依旧繁华,画舫依旧笙歌。一个卖花的小童,撑着小船从楼下划过,高声叫卖着:“栀子花,白兰花……”
那清脆的童音,曾是她诗中的点缀,此刻听来,却像是在嘲笑她这即将枯萎的生命。
她想过逃。
可这绣楼是她的囚笼,楼下的家丁是她的狱卒,整个金陵城,都是周大富的势力范围。她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
她也曾寄望于那些所谓的“知己”。可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脚踝,淹没她的膝盖,直侵心底。
她慢慢地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苍白而又倔强的脸。
眉还是那道眉,眼还是那双眼。
她曾以此为傲,觉得自己的才情风骨,不输天下任何须眉。可到头来,这张脸,这份才情,却成了招来祸患的根源。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楚而又惨烈。
她柳如是,生于这乱世,身陷于泥淖,见识了太多的虚伪与肮脏。她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既然这世道不给她活路,那她便自己选一条路。
她可以被囚禁,可以被欺辱,但她的魂,她的傲骨,绝不能被玷污。
她的目光,落在了发髻上那根碧玉簪子上。
那是她十八岁生辰时,用自己卖画的银子,为自己买的唯一一件贵重首饰。簪头磨得极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幽微的冷光。
她伸出手,缓缓地,将那根簪子从发间取了下来。
冰凉的玉石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神,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她将簪子紧紧握在手心,尖锐的簪头刺得掌心生疼。这点痛楚,却让她感到了一丝快意。
三天。
她还有三天的时间。
她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怒了。她要用这最后的三天,为自己写一首最好的诗,画一幅最美的画。
然后,在周大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出现之前,用这根玉簪,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干净的句号。
这,就是她,柳如是,最后的选择。
她走到桌案前,重新拿起那支笔,蘸满了墨。这一次,她的手腕稳如磐石。
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第一个墨点,浓黑,决绝。
像一滴眼泪,也像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