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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走了。
随着小六子那声亢奋的“小的这就去办”,随着院门被重新合上,那股由林渊带来的、仿佛能将一切风浪都踩在脚下的强大气场,也随之消散。
小院,再次回归了它惯有的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在陈圆圆听来,却空旷得令人心慌。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寻些事情来做。她看见了那张陪伴她多年的古琴,琴身上还落着一片昨日被林渊刀风卷起的枯叶。她走过去,将枯叶拈起,指尖触到冰凉的琴弦,却迟迟没有坐下。
往日里,琴声是她的慰藉,是她隔绝外界纷扰的一方净土。可今日,她却觉得那琴弦有千斤重,怎么也拨弄不响能让她心安的曲调。
她满脑子都是林渊临走前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即将面对千军万马的紧张,没有假传圣旨的惶恐,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以及一种将天下都视为棋盘的掌控力。
正是这种掌控力,让她感到一丝心安的同时,也生出了更深的忧惧。
她推开窗,望向院外。虽然看不见永定门外的景象,但那股属于人间的、混杂着绝望与骚乱的气息,仿佛能顺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进这方小小的院落。
流民……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自苏州至京城,这一路行来,她见过的流民,比她前半生见过的达官显贵还要多。她见过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蜷缩在路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直到最后一丝生气从那浑浊的眼珠里散去。她见过为了半个发霉的馒头,扭打在一起,用牙齿撕咬对方的青壮。她更见过那些抱着早已没了气息的孩童,依旧在喃喃自语,试图用自己干瘪的去喂养死婴的母亲。
那是一片由绝望和饥饿构成的灰色海洋,任何试图靠近的善意,都可能被瞬间吞噬得尸骨无存。
林渊现在做的,就是驾着一叶扁舟,载着满船的粮食,冲进了这片海洋。
她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当那面写着“奉旨赈灾”的旗帜竖起,当第一袋粮食被打开,那数以万计的、被饥饿逼到极限的人,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会感恩戴德地排队等候,还是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群,一拥而上,将那些大车、粮食,连同林渊和他那几十个手下,撕成碎片?
她太了解人性的脆弱。在绝对的饥饿面前,道德、秩序、理智,都会被碾得粉碎。林渊的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可他算计的是官心,是人性中那些可以被揣度的部分。但一群饿疯了的流民,他们已经不算“人”了,他们是野兽。
谁能算计一群野兽的想法?
陈圆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过,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还只是第一重风险。
第二重,则来自于那面旗。
“奉旨赈灾”。
这四个字,何其沉重,又何其狂妄。
她在那些文人雅士、高官权贵的宴席上待得久了,深知这些人最重脸面,也最是无情。林渊此举,无疑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
做得好了,功劳是皇帝的,是朝廷的。下面的人不会感激他林渊,只会觉得这是皇恩浩荡。而那些眼红的同僚,那些视锦衣卫为鹰犬的文官,会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从他“假传圣旨”这件事上,找出一百种弹劾他的理由。
做得不好,倘若赈灾现场出了乱子,哪怕只是死了一个流民,都会被无限放大。到那时,他就是“名为赈灾,实为聚众谋乱”的奸佞小人。都不需要东厂和那些政敌动手,崇祯皇帝为了平息物议,为了维护朝廷的体面,第一个就会下令将他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这是一条走在刀刃上的路,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也是万丈深渊。
她想不通,林渊为何要选这条最险的路。他明明已经从方德兴那里得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他完全可以带着这些钱,带着她,远走高飞,去江南,去任何一个暂时还算安稳的地方,做个富家翁。
为何非要留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危城,去做这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直到林渊那句话,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而且,我需要一支力量,一支足以保护你的力量。在这京城,乃至未来的天下,能让你安安稳稳弹琴的力量。”
陈圆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那句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她心中层层叠叠的阴霾与恐惧。
她忽然明白了。
远走高飞?去江南?
她自己不就是从江南被“送”到京城来的吗?在这乱世之中,何处是安稳之地?所谓的富家翁,在乱兵和流寇面前,不过是更肥的羔羊。没有力量的财富,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不是看不见危险,而是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正因为清楚,他才选择不退,选择向死而生。
他要的,不是苟活,不是偏安一隅的短暂安宁。他要的,是在这片即将崩塌的废墟之上,亲手建立起一座能抵御一切风雨的坚固壁垒。
而招募流民,就是他垒起这座壁垒的第一块砖。
那些在她眼中复杂、危险、难以管理的流民,在他眼中,却是一种潜力巨大的力量。他们一无所有,所以才最容易被掌控;他们受尽了世间的苦,所以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和尊严,他们就能爆发出最原始、最强大的忠诚。
乱世用重典。
林渊曾对她解释过这五个字。现在她才真正理解,这不仅是对敌人,更是对那些他想要收为己用的人。他会用最严酷的纪律去筛选、去锤炼,将那些流民中的铁,炼成钢。
这个男人,他不是在赈灾,他是在炼钢。用京城外那几十万流民做矿石,用方德兴的粮食做炭火,用他自己的胆魄和智谋做熔炉,他要炼出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军队。
想通了这一层,陈圆圆心中的恐惧和担忧并未完全消散,但却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她不再仅仅是为他的安危而揪心,而是开始为他那宏大而凶险的计划而心神激荡。她仿佛能看见,那个看似儒雅随和的男人,正如何用最暴烈直接的手段,去撬动这个腐朽王朝的根基。
她缓缓走到琴案前,这一次,她坐了下来。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琴弦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的,不再是流民暴乱、朝廷问罪的可怕景象,而是林渊坚毅的侧脸,是他谈笑间决定一个巨富生死的从容,是他一字一句说出“奉旨赈灾”时的霸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仅仅是担忧、仅仅是等待了。
林渊在外面冲锋陷阵,她在这院中,又能做些什么?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懂行军打仗,不懂权谋算计。她最大的武器,似乎就是这张脸,这身才艺,可这些在真正的刀光剑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或许不全是。
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张她曾见过的脸。那些在秦淮河畔、在京城雅集中,与她谈诗论画、附庸风雅的文人、官员、勋贵子弟……
她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喜好,他们的软肋,他们那藏在锦绣华服下的龌龊与欲望。
这些,或许也是一种力量。
陈圆圆睁开眼,眸光中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被一抹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她伸出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这一次,发出的不再是犹豫彷徨的散音,而是一个清越、坚决的音符,如金石落地,在静谧的院中,久久回响。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