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六子离开后,林渊并未立刻离开书房。他站在窗前,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骡车汇入清晨出城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小溪,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知道,这滴水将要流向千里之外的江南,去搅动那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
这步棋,是他眼下能走出的,最远的一步,也是最险的一步。
良久,他才转身,穿过回廊,走向后院那处最为幽静的别院。
院子里,几竿翠竹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曲低语。石桌上,一炉熏香正飘散着袅袅青烟,是安神静气的檀香。
陈圆圆正坐在廊下的软榻上,膝上摊着一卷书,但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院中的一角。
她听到了林渊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而熟悉,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安定下来。她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走了?”她轻声问。
林渊在她身边坐下,点了点头,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走了。天亮时分出的城。”
“江南……”陈圆圆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地方,看似风雅,实则人心似水,深不见底。小六子虽然机灵,可他毕竟是在北地长大的,就这么让他去,我……我有些不放心。”
她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她曾在江南生活过,深知那里的风气。北地的规矩是刀子和拳头,摆在明面上;江南的规矩,却是诗词、酒会、人情、脸面,是一张张看不见的网,能将人活活困死在里面,连声响都发不出。
林渊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温声道:“我知你担心。但有些路,必须有人去探。有些棋,必须提前落下。”
他没有隐瞒,将国运图上关于“才情冠绝”的模糊提示,以及自己对下一位“凤星”的猜测,都坦诚地告诉了她。
在这座孤城里,陈圆圆是他唯一可以分享这个核心秘密的人。她不仅是凤星,更是他在这末世之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盟。
听完林渊的叙述,陈圆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嫉妒与猜疑,更没有问“你是不是又要找一个妹妹回来”。她聪慧的头脑,瞬间就理解了这件事背后那关乎存亡的重大意义。
她的担忧,从对小六子个人的安危,上升到了对整个计划的成败。
“才情冠绝……”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若真是如此,那此行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百倍。”
“江南文人,最重风骨,也最无风骨。他们捧你时,可让你一步登天,名满天下;他们踩你时,亦能让你身败名裂,堕入泥泞。一个‘才情’二字,背后牵扯的是整个江南的文坛、官场与士绅。小六子一个北地来的‘商人’,想在那样的圈子里找到人,还要获得信任,太难了。”
林渊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陈圆圆看到的,是他这个后世之人因视角局限而忽略的细节。
“那你觉得,该如何破局?”
陈圆圆抬起头,眸光里恢复了清明与镇定。她不再只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柔弱女子,在这一刻,她成了林渊的谋士。
“小六子不能只做一个‘商人’。”她断然道,“铜臭味太重,会被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看轻,连门都进不去。他必须是一个‘懂风雅的商人’。”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一个精致的梨花木匣子里,取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
“这是当年‘复社’的领袖张溥先生赠我的,上面有他的一方私印。复社如今在江南文坛势力极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你让小六子带上此物,若有机会遇上复社中人,或可凭此物说上一两句话,算是一个敲门砖。”
她将手帕递给林渊,那丝帕上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还有,”她想了想,又道,“秦淮河畔,莫要只盯着那些最负盛名的画舫。真正的消息,往往不在那些销金窟里,而在那些不起眼的茶楼、书坊,在那些落魄书生和失意官员的牢骚里。让他们多去听,少去说。”
“最重要的一点,”陈圆圆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对待江南的女子,尤其是那些有些才名的,切忌用北地官爷那套强硬的做派。要用诗,用画,用他们听得懂的雅致去接近。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像个样子。”
林渊听着她条理分明的分析,心中那最后一丝不安也落了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让他一个锦衣卫去附庸风雅,倒是难为他了。”
陈圆圆也被他的话逗笑了,眼中的忧色散去不少,化作一抹动人的风情。“所以,这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若连这点伪装都做不好,又怎能在那龙潭虎穴里立足?”
她顿了顿,重新坐回林渊身边,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派他去寻人,我明白是为了大局。我只是……只是觉得,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妹妹’,恐怕也正身陷囹圄,命运由不得自己。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叹息。
林渊心中一动,将她揽入怀中。他知道,她想到的不只是任务的艰难,更是想到了另一个女子可能面临的悲惨命运。这份善良与同理心,在这冰冷的末世里,比任何谋略都更让他感到温暖。
“所以我才要找到她们,改变这一切。”他低声道,“不只是为了大明,也是为了你们。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对她,也是一样。”
陈圆圆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已经和一个巨大的命运漩涡绑定在了一起。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男人手中辗转的玩物,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才情见识,都成了这个男人救世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种被需要、被倚重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把小六子叫回来吧。”她轻声说,“有些事,我想亲自交代他几句。至少,让他知道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
林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躲在后院的花瓶。
很快,已经换上了一身行商打扮,正准备最后检查行囊的小六子,又被叫到了别院。
当他看到陈圆圆亲自站在廊下等着他时,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锦衣卫校尉,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他心里,陈圆圆是将军的女人,是天仙般的人物,只可远观。
“圆圆姑娘……”他躬着身子,头都不敢抬。
“陆掌柜,”陈圆圆却用他新的身份来称呼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小六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多谢姑娘挂心,小的省得。”
陈圆圆将那方手帕,以及一张她亲手写下的纸条,交到小六子手中。
“这方手帕,你贴身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示人。这张纸上,是我所知的一些江南文坛名宿的姓名、喜好,以及他们常去的几处地方。你可让王大嘴他们多去这些地方转转,或许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
小六子双手接过,只觉得那薄薄的几张纸,重于千斤。
“还有,”陈圆圆看着他那张被刻意晒得有些粗糙的脸,莞尔一笑,“陆掌柜此去江南,是为生意。若是有机会,不妨也收罗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或是前朝名家的字画。江南的文人,就好这一口。有时候,一份对的礼物,比一百句好话都管用。”
一番话,说得小六子茅塞顿开。他原本只想着如何伪装,如何打探,却从未想过这些更深层次的人情世故。
“多谢姑娘指点!小……小的明白了!”他激动得差点又说漏了嘴。
“去吧。”陈圆圆温婉一笑,“我与将军,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小六子郑重地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这一次,他的脚步里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底气。
看着小六子离去的背影,林渊握着陈圆圆的手,轻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陈圆圆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了林渊的肩上。
院子里,熏香的烟气已经散尽,但那安神的香气,却仿佛融入了空气里,沁人心脾。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情并未持续太久。
一名亲卫匆匆来到院外,禀报道:“将军,宫里来人了,是东厂提督王公公派来的,说是有要事,请您立刻去东厂衙门一趟。”
林渊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王德化。
这条养在宫里的老狗,终于是忍不住,要开始试探了。
他松开陈圆圆,站起身,眼中的温情被一片冰冷的锐利所取代。
陈圆圆看着他,眼中刚刚褪去的担忧,再次浮现。她知道,京城里的这场仗,比小六子的江南之行,更加凶险,也更加直接。
林渊对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向院外走去。
“备马,去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