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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叩。
墙壁里的敲击声,像附骨之疽,钻进方德兴的耳朵,再顺着骨头缝一路蔓延到心脏。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发疯的节奏,仿佛一个耐心十足的工匠,正在他魂魄的棺材上,慢条斯理地钉着钉子。
方德兴浑身僵硬,贴着墙壁,连呼吸都忘了。他活了半辈子,从未相信过什么鬼神之说。在他看来,神佛是用来拜的,鬼怪是用来吓唬蠢人的。可此刻,这堵冰冷厚实的墙,却像是一道隔开了阴阳的门。
“谁?谁在那儿?”他鼓足勇气,声音却细若蚊蚋,还带着哭腔。
回答他的,是另一阵敲击。
叩。叩叩。叩。
这一次,声音仿佛挪了位置,从他头顶的房梁上传来,沉闷,压抑,像是有个无形的人,正坐在梁上,用脚后跟轻轻叩击着木头,俯瞰着他这只惊恐的蝼蚁。
“来人!来人啊!”
方德兴终于崩溃了,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疯狂地拉拽那堵住门的衣柜。
门外的护院和家丁听到动静,早已乱作一团,几人合力将衣柜挪开,房门砰然打开。他们看到的,是自家老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与鼻涕,指着房梁,语无伦次地尖叫:“有鬼!有鬼!在上面!快!给我把它打下来!”
护院头领王彪带着几个人,举着火把和朴刀冲了进去。他们把房间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甚至爬上房梁,用刀柄敲遍了每一寸木头。结果,别说鬼,连只耗子都没发现。
“老爷,什么都没有。”王彪从房梁上跳下来,一脸为难。
“不可能!”方德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听见了!就在敲!它就在敲!你们都是聋子吗?”
看着自家老爷这副疯魔的样子,下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畏惧和怜悯。管家方安赶紧上前,劝慰道:“老爷,许是昨夜风大,吹得哪处窗框松了,您又受了惊,听岔了。老奴这就让木匠把府里都检查一遍。”
方德兴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按回到床上,灌下了一碗安神的汤药。他折腾了半宿,药力发作,终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方府的宁静,就像一层薄冰,一触即碎。
第二天清晨,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后院的寂静。
出事的是方安。这位跟了方德兴二十多年的老管家,平日里最是稳重。他端着一托盘老爷最爱吃的燕窝粥,正要走上回廊的台阶,脚下的一块青石板却毫无征兆地向上猛地一翘。
方安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托盘飞了出去,上好的官窑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燕窝粥泼洒一地。而方安的额头,则重重地磕在了台阶的棱角上,当场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一时间,整个方府人仰马翻。
方德兴被惊醒,赶到现场时,看到躺在血泊中的方安,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怎么回事!”他抓住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厮,厉声问道。
小厮哆哆嗦嗦地指着那块翘起的石板:“老……老爷,就是这块板子,方管家一踩上去,它……它自己就跳起来了……”
王彪蹲下身,仔细检查。那石板下面,空空如也,没有机关,没有暗道,只有潮湿的泥土。他用力踩了踩周围的石板,都纹丝不动。
“他娘的邪了门了!”王彪啐了一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能归结为,这石板年久失修,底下被雨水掏空了,方管家倒霉,正好踩在了最脆弱的点上。
又是一场“意外”。
方德兴看着被抬下去的方安,嘴唇发白。他想起了茶楼掉下来的鸟笼,想起了马车脱落的轮子。那只无形的手,已经不满足于只针对他一个人了,它开始向他身边的人下手。
府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下人们走路都开始贴着墙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彼此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猜疑。一些诡异的流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然后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方府。
“听说了吗?西厢房那个新来的小翠,昨晚起夜,看到花园的井边有个白影子,头发长得拖到地上。”
“何止啊!我昨晚打更路过库房,明明锁着门,却听见里面有算盘珠子响,哗啦哗啦的,跟老爷算账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们还不知道吧?咱们这宅子,前朝是个刑场,埋了不知道多少冤死鬼。老爷这些年发的都是横财,这是……这是人家找上门来讨债了!”
这些窃窃私语,像无数只小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方德兴的耳朵里。他暴跳如雷,抓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用鞭子抽得他们皮开肉绽,想以此来镇压流言。
可他越是打压,流言就传得越凶。甚至有胆大的护院,私下里已经去庙里求了护身符,揣在怀里。整个方府,人心惶惶,俨然成了一座闹鬼的凶宅。
方德兴彻底不敢一个人待着了。他吃饭,要十几个护院围着。他上茅房,也要王彪守在门口。晚上睡觉,更是把卧室里里外外点了上百根蜡烛,照得亮如白昼,身边还得有四五个壮汉陪着,他才敢勉强合眼。
可他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就会在他脑子里响起。
叩。叩叩。叩。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神经质的惊恐。曾经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精明干练的方大老板,如今变成了一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跳起来。
一阵风吹过,窗户纸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会猛地大叫:“谁!”
一只野猫从墙头跑过,带下几片碎瓦。
他会吓得缩进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它来了!它又来了!”
陪着他的护院们,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自家老爷是中了邪,或是得了失心疯。
到了第五天夜里,方德兴已经水米未进两天了。他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终于,极度的疲惫战胜了恐惧,他昏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还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周围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古玩字画,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墙角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他想开门出去,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死了。
他开始砸门,声嘶力竭地呼救,可外面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敲击声响起了。
叩。叩叩。叩。
这一次,声音是从他面前的书桌里传出来的。他惊恐地后退,眼睁睁地看着书桌的抽屉,一格,一格,自己缓缓地打开。
从里面飘出来的,不是银票,不是地契,而是一张张惨白的、写着血字的状纸。
“方德兴,巧取豪夺,逼死城南张氏米铺一家三口!”
“方德兴,勾结漕运,致使赈灾粮霉变,饿殍遍野!”
“方德兴,囤积居奇,哄抬米价,京城内外,怨声载道!”
每一张状纸,都化作一个面目模糊的血色人影,从抽屉里爬出来,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墙上。他回头一看,那些血影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伸出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四肢。
“还我命来!”
“还我粮食!”
无数个声音在他耳边尖啸,仿佛要撕裂他的耳膜。
他绝望地挣扎着,就在这时,所有的血影忽然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向他身后看去。
方德兴僵硬地转过头。
他看到,那个他曾坐过无数次的、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高大的、笼罩在黑暗中的影子。
那影子没有五官,只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它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向方德兴。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也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脑海里。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散尽家财,可活。”
“啊——!”
方德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眼前还是那间灯火通明的卧室,几个被他惊醒的护院,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是梦。
可那梦境,却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现实。
那句话,那个冰冷的审判,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完了。
他彻底完了。
这不是人,也不是鬼,这是天谴!是报应!是他这辈子作孽太多,老天爷派来收他的!
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摧毁。那最后一丝挣扎、一丝侥幸,都化为了齑粉。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不想死。
他颤抖着手,抓住身边一个护院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对方的骨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去!快去!去找人!不管是谁!只要能救我!道士也好,和尚也罢!去给我找!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