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英,你当明白,此事阻力如山。”
“满朝官员,不会答应。”
朱雄英却笑了。
“您方才不是说,身为朱家子孙,所作所为,都该从皇室立场出发?”
“这次,我正是站在这个位置上看问题。”
马皇后轻叹摇头,“太难了,代价太大,未必值得。”
朱雄英目光如炬,“振兴百工,势在必行。”
她凝视着他,眼中浮起一丝温柔,语气却骤然转冷:
“科举之事,牵连甚广——朝廷命官、儒学宗师、天下学子,皆系于此。”
“儒家道统所在,你如何应对这般洪流?”
朱雄英直视前方,毫无退意。
声音平稳,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那就把盘子,做大一点儿!”
又重复了一遍,一字未改:
“那就把盘子,做大一点儿!”
他的语气沉稳而坚决,仿佛已在脑海中推演千遍。
马皇后眉头微蹙,神情中掠过一丝不解。
“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雄英神色认真:“儒学本身,并非铁板一块。”
“正如您所说,它有包容之力。”
马皇后瞳光一颤,似有所悟。
他接着道:“回想春秋战国,百家争鸣。”
“法家讲规矩,道家论自然,墨家重实干,阴阳家析天象,儒家尊礼乐,农家务耕作,医家求养生。”
“诸子百家各执一说,彼此争鸣。彼时儒学尚未独占鳌头,尚有诸多学派影响力更甚。”
“秦国凭什么扫平六国?”
“凭的是法家制度的严密执行,凭的是墨家工艺的精进实用。”
“它的律令更为高效,它的器械更为精良,它的志向更为远大。”
“于是,大秦终成天下共主。”
“但秦政并非无瑕。始皇帝自己也察觉到了弊端,开始有意引入儒家思想来调和刚硬之法。”
“可当时的儒者,仍执着于恢复周代旧制。”
“念念不忘分封诸侯,不愿顺应集权之势。”
“这般不合时宜的主张,自然招致帝王反感。”
朱雄英讲述这段过往,语气平稳,条理清晰,仿佛信步于历史长河之中。
“等到天下初定,本当休养民力,偏偏皇位传承生变,始皇帝骤然离世。”
“继任者未能稳局,反使苛法愈演愈烈,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者遍布四方。”
“随后楚汉争霸,最终汉王刘邦胜出,建立汉室。”
“高祖至景帝年间,朝廷推崇黄老之术,主张清净无为,让百姓自安其生。”
“直到汉武帝登基,局面才彻底改观。”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道诏令,改变了整个帝国的精神方向。”
“董仲舒以公羊春秋立论,构建起一套适应中央集权的新儒学体系。”
“这套思想,成了后世千年治国理念的根基。”
“这是儒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成为国家正统学说。”
马皇后静静听着,目光微动,眼中浮现出一丝欣慰。
史册文字简练,往往数字之间藏着万千气象。
早年为了让朱元璋读懂这些深意,她曾彻夜相伴,逐句讲解。
即便自幼饱读诗书,仍有不解之处,只得请教刘三吾等宿儒。
而朱元璋,早年不过一介布衣,目不识丁。
一旦执掌江山,却如饥似渴地学习。
读书之勤,用功之深,历代帝王中实属罕见。
不过数载,他已能通晓经典,遍览史籍。
如今若论学问之广,朝中许多饱学之士亦难与之比肩。
而她在旁伴读多年,眼界见识也随之大增。
先前见朱雄英断言天下大势,已觉不凡。
如今再听他说出“儒学何时成为国学”这一转变的关键节点。
言语虽少,却直指核心。
每一句都踩在历史脉络的关节之上。
她不禁心生赞叹。
“公羊学说……”她轻声重复,眸光闪动。
既像是自语,又似试探。
“你可明白,为何汉武帝会采纳董仲舒之议?”
朱雄英神色从容。
他知道,这不仅是提问,更是祖母对他学识的一次审视。
但他心中已有成算。
随着思绪不断沉淀,他对这千年文脉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士农工商的格局,马皇后提到的那些深层缘由,朱雄英心知肚明。四民秩序根深蒂固,短期内难以撼动。
可有一点不容忽视。
这四类身份的划分,追根溯源,正是儒学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产物。
正因如此,如今朝堂上的种种困局,其根源不在制度本身,而在支撑它的思想体系——儒学。
若能从儒学内部破局,走出一条全新的路径,便足以扭转乾坤。
一旦这条道路被开辟出来,哪怕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天下大儒口诛笔伐,万千学子议论纷纷,也无法再阻挡半步。
原因只有一个。
这正是朱雄英所坚持的核心所在:扩大根基。
把儒学这个“盘子”不断做大,使其包容万象,最终让所有人置身其中,再也无法抽身反对。
当那一天到来时,谁还能站出来质疑?
那种境界,令人望之如仰高山,心生敬服。
但这条路,极难走通。
尽管如此,朱雄英目光坚定,毫无迟疑。
他望向马皇后,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充满探询与期待。
他挺直身躯,声音清朗地说道:
“汉武帝需要一种思想,来统一整个大汉的精神世界,让他手中的权柄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董仲舒所持的公羊之学,看似仅立两点,却恰好契合了帝王所需的一切。”
“其一,不同于秦时儒者主张复周礼、行分封,它高举‘大一统’旗帜。”
“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四海之内,皆为臣民。”
“其二,提出‘大复仇’之义。”
“以德报怨,何以待恩?孔子有言:以直报怨。”
“更有古训:九世之仇,亦可讨还!”
话音落下,他略作停顿。
马皇后眼中已泛起光芒,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朱雄英微微颔首,接着道:
“那时的大汉,长期受匈奴压迫,只能以和亲换取安宁。汉武帝刘彻早已愤懑于心。”
“但他要发动北伐,必遭朝中重臣阻挠。”
“毕竟此前国策奉行黄老之道,讲究无为而治,务在安养生息。”
“可到了武帝之时,国力已复,天下丰足。”
“他认为,是时候改变了。”
“于是亲召董仲舒入宫,问以天人三策。”
“最终,大一统与大复仇的理念,成为国家主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