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叩谢陛下!”
朱元璋嘴角微扬,眼中含赞,心中暗道:此子,果然不负所望。
话音未落,杨士奇却未退下。
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沉稳:“但启奏陛下,臣尚有一事相禀。”
“但启奏陛下,臣尚有一事相禀。”
“讲。”
他转身指向身后那群静立良久的“国子监学子”,拂袖顿尘,神情肃然:
“此事牵动天下读书人之命运,关乎大明未来官吏之出处……”
“不容轻忽!”
“关乎国本!”
语毕,满殿寂静。
众臣皆惊,目光先是落在杨士奇身上,随即不约而同,转向那个自清晨起便令朝堂不安之人——
二皇孙朱允炆。
毕竟,今日风波,始作俑者正是此人。
因他拘押杨士奇,才引出这一连串变局。
如今,杨士奇话锋陡转,提及国子监,莫非是要清算旧账?
朱允炆面色骤冷,眸中掠过一丝戾气,却又隐含不安。
朱元璋眉头微锁:“你想说什么?”
他不信杨士奇会只为私怨开口。
方才其所陈北疆之策,条理分明,绝非狭隘之人所能为。
杨士奇整衣再拜:“这几日,臣滞留京师,目睹万象。皇长孙为大明擘画新途,固然是千载难遇之机,然臣亦见国中积弊,深藏于文教之根。”
“而这……”
“正与皇长孙所提之【文教兴国、百工振业】息息相关!”
他语气渐重,字字如钉:
“此策并非臣一时兴起,而是于北疆方略之后,反复推演所得。”
殿内无人出声。
杨士奇心中亦有波澜。
他清楚,自己刚借皇长孙之名,献平北之计,已然功成。
按常理,今日朝议至此便可收束,余下之事,自有天家决断。
但他不愿止步于此。
他有自己的志向,也有士人的傲骨。
那番北疆对策,虽出自其口,实由皇长孙点化而成。
世人只会记他传声之功,难见其思辨之深。
恰巧。
这些时日,他对“文教兴国”四字已有独到之见。
若此时不说,恐失良机。
即便……
只是试探。
因为在推敲这八字国策背后的真正意图时,他曾一度触碰到某种深渊般的真相。
那一瞬的领悟,让他脊背生寒。
【文教兴国,百工振业。】
表面上看,这番话似乎意在让大明重振雄风。
可细细琢磨,尤其是那句“百工振业”,却让杨士奇心头一紧。
百工?
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当今天下选拔人才,全靠“四书五经”。
文章以八股为体,学问以圣贤为宗。
如今突然提及“百工”,是否暗含变革之意?
杨士奇目光缓缓扫过朝堂众人。
若他直言心中所想,那些原本对他抱有敬意、频频颔首之人,恐怕转瞬便会视他为异类,避之如仇寇。
于是,即便是他,也只能迂回试探,借机察言观色。
片刻沉默后,在朱元璋凝视的目光中,他终于开口。
“启禀陛下,文教兴国,百工振业!”
“依臣浅见。”
“此语表面之意,或为弥补大明工匠之不足?”
“工匠?”朱元璋微微蹙眉,“朕的大明,缺工匠不成?”
“回陛下,并不缺少。”工部尚书秦文用缓步出列。
低声说道:“自陛下立四民之序,凡属匠籍者,皆登记在册,父传子继,世代承袭……”
“故而,人力未尝匮乏。”
明朝立国之初,对工匠极为倚重。
而匠籍制度,实则沿袭前朝旧制。
元代时,不论铁匠、木工,乃至厨役,皆被编入工籍,列为“技术之户”。
子孙不得改籍,终身服役,堪称铁打的饭碗。
大明取而代之,百废待兴,工匠尤为紧缺,遂将此制全盘继承。
与军户一般,一旦入籍,终生不变。
可以说,在“士农工商”的格局之中,唯有通过科举登第,方能跳出出身之限。
其余各籍,皆无上升之路。
尤以商籍为最,连考场都不得踏入。
彻底封死了他们通往仕途的可能。
这种体制,显然刻板僵硬。
但当时别无选择。
大明立基于前朝残破山河之上。
欲使天下重归秩序,唯有令百姓各安其位。
农人耕田,保障粮源;匠人制器,供给民生。
便是行医之人,也有专属医籍。
军户执戈,守卫疆土。
人人守其本分,国家方可稳步前行。
然而——
问题也正由此而生。
一个人尚未出生,命运便已被注定。
在这种一成不变的体系下,自由无从谈起。
怠惰尚可约束,真正的症结在于人心的麻木与抗拒。
可他们无力挣脱枷锁,只能日复一日应付差事。
长此以往,虽表面看仍是“家传手艺,代代相继”。
实则技艺停滞,创新断绝,整个行业早已积弊深重。
外来力量未曾注入。
终身束缚的匠籍体制,不仅拖慢了制造速度,更使技术发展停滞不前。
或许正因如此,尽管“火药”早在宋朝便已问世,“火铳”与“火炮”也陆续登上战场核心位置,可几百年流转,至大明尾声之时,技艺仍如旧日般缓慢爬行。
进步并非没有,只示威弱得如同晨雾遇阳,转瞬消散。
两百七十六年的岁月长河中,那点变动几乎不见波澜。
相较之下,后人所见的兵器演化,在数十年间便翻天覆地。
倘若大明依旧固守匠户世袭、父死子继的规矩,那么朱雄英倾心交付的技术遗产,几十年后,除少数真心守护者外,多数人只会敷衍应付。
五十年一过,祖传父,父传子,子孙仍在原地重复旧法。
这并非危言耸听。
在大明,科举以“四书五经”为纲,八股取士才是正途,
匠人前途一眼望尽,谁愿投身其中?
若将来欲兴大业,修通全国省府州县之道路,所需工匠从何而来?
钢铁出自何处?
火车的车身、引擎、铁轨、零件,又由谁来打造?
国力强弱,根本在于生产力高低!
而这,正是朱雄英提出“百工振业”的深层缘由——其艰难程度,甚至超过“一绝北境之患”。
“人才,必须由大明自己去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