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大寒。
连续多日的阴霾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久违的冬日暖阳洒在南宫嘉德殿的金顶之上,折射出有些刺目的光芒。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与这难得的晴好天气格格相反,反而比往日更加凝重沉滞,仿佛暴风雨前最后、也是最压抑的平静。
连日来的天象示警、谶语风波,像两块巨大的磨盘,碾磨着朝堂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清流与阉党之间的对立已近乎公开化,每一次朝会都如同在火山口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今日的朔望大朝,百官毕至,更是无人敢掉以轻心。
御座上的刘宏,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玄色朝服,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平静地注视着丹陛之下垂首肃立的群臣,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温润的玉圭。
廷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州郡的日常奏报枯燥而繁琐,却无人敢显露出丝毫的不耐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
终于,在将近午时,冗长的常规议事接近尾声,殿中暂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时,大鸿胪卿周景手持笏板,稳步出列。
“陛下,”周景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打破了沉寂,“臣谨奏,陇西郡八百里加急呈报祥瑞!”
“祥瑞”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百官中激起千层浪!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周景身上,惊疑、诧异、审视、期待…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中交织碰撞。连日来的“灾异”竟突然转为“祥瑞”?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
就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曹节,也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死死盯住周景。
刘宏冕旒微动,声音平稳无波:“哦?是何祥瑞?奏来。”
“诺!”周景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陇西郡守奏报,辖内狄道县有山民入山樵采,于密林深处,见白雉一双,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啄赤如丹,见人不惊,翱翔于林雪之间,光曜夺目!山民惊为神异,报于县府,县府遣人查证属实,乃速报郡守。郡守以为此乃天降祥瑞,特八百里加急驰报京师!”
白雉!
百官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和议论声。白雉祥瑞,非同小可!《孝经援神契》有云:“王者德流四表,则白雉见。”昔日周公辅政,越裳氏来献白雉,象征圣王德政,泽被远夷。光武中兴时,亦有白雉出现,被视为汉室再兴之吉兆!
在如今日食、谶语接连不断,人心惶惶之际,这白雉祥瑞的出现,简直如同一针强心剂!
曹节党羽们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之色,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而清流官员们则面面相觑,眉头紧锁,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祥瑞”抱有极大的疑虑。
刘宏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白雉现世…确是可喜。然,天降祥瑞,必有缘由。众卿以为,此祥瑞主何吉兆?”
机会来了!
曹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响亮:“陛下!此乃大吉之兆!天大的吉兆啊!”
他重重叩首,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仿佛激动难以自持:“自陛下承继大统以来,夙兴夜寐,忧劳国事,虽有日食示警,然陛下即刻下诏罪己,减膳撤乐,广开言路,察纳忠言,其心可昭日月!如今上天感念陛下至诚修德,故降此白雉祥瑞,以彰陛下之明德,以显大汉之天命未改,国祚永昌!此非吉兆,何为吉兆?!”
他这番话,说得涕泗横流,情深意切,直接将白雉祥瑞与皇帝的“修德”联系起来,巧妙地避开了日食的负面影响,反而将其转化为皇帝修德感动上天的契机!
“曹常侍所言极是!”御史中丞赵玹立刻出列附和,他是曹节的铁杆党羽,“白雉乃德鸟,见则天下安宁!此正表明陛下励精图治,德化天下,故上天降此嘉瑞!臣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汉贺!”一大批阉党官员齐刷刷出列跪倒,高声庆贺,声音几乎要掀翻殿顶。他们个个面露红光,仿佛这白雉是专门为他们而现,连日来的颓势似乎一扫而空!
司徒桥玄、尚书卢植等清流重臣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绝不相信曹节这番鬼话,这白雉出现得太过蹊跷,时间点也太过巧合,简直像是专门为了对冲日食谶语的负面影响而来!十有八九,就是曹节一党自导自演的闹剧!
然而,祥瑞之事,最重“天意”,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质疑,极易被反咬一口“诽谤祥瑞”、“不敬上天”!
桥玄深吸一口气,出列沉声道:“陛下,祥瑞现世,固然可喜。然则《左传》有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当下灾异甫定,民生多艰,正当务实政,安黎元,祥瑞之贺,或可稍缓,更应关注陇西郡奏报中,今冬雪灾是否伤及百姓民生为要。”
他试图将话题引回务实层面,淡化祥瑞的政治意义。
“桥司徒此言差矣!”曹节岂容他搅局,立刻反驳,声音尖利,“天意即是民意!祥瑞昭示天心欢悦,正是国朝大兴之兆,岂可轻慢?若非陛下仁德感天,焉有此瑞?正当借此吉兆,鼓舞天下民心,彰显陛下威德!老奴恳请陛下,诏告天下,大赦罪犯,普天同庆!”
他这是要借祥瑞之机,进一步揽取人心,甚至可能为某些被关押的同党脱罪!
“曹常侍所言,方是老成谋国之见!”大司农张颢(张钧之父)高声支持,“臣附议!当大庆!”
朝堂之上,瞬间又变成了阉党气势汹汹、清流艰难招架的局面。那只远在陇西的白雉,仿佛带着魔力,一下子将曹节一党从连日来的被动挨打中解放了出来。
刘宏高坐御座之上,静静地看着下方这场围绕一只白色野鸡展开的激烈交锋,冕旒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好一只及时出现的“白雉”!
好一个“德化天下”!
就在曹节党羽们气势最盛,几乎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刘宏缓缓开口了,声音平静地压过了所有的争论:
“曹常侍。”
曹节正说到激动处,闻声连忙收住,躬身道:“老奴在。”
“你说,此白雉祥瑞,是因朕修德而感天所致?”刘宏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正是!陛下圣德…”曹节赶紧送上马屁。
“嗯。”刘宏轻轻打断他,目光似乎透过冕旒,扫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将作大匠(陈墨已被刘宏巧妙安排在此职位上便于调用),“将作大匠。”
陈墨一直在工官队列中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闻言浑身一凛,连忙出列跪倒:“臣在。”
“朕闻,古之祥瑞,皆需验明正身,以防物怪假冒,褒渎上天。”刘宏的声音不疾不徐,“昔汉武帝时,亦有献异兽者,后查实乃人工染就,成为笑谈。此次白雉,关系重大,不可不察。”
曹节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连忙道:“陛下!陇西郡守岂敢欺君?八百里加急奏报,定然无误!”
“朕非疑郡守。”刘宏淡淡道,“然天意幽微,祥瑞之事,更需谨慎。将作大匠,你精于工巧,辨识物料。朕命你,即刻前往陇西…”
此言一出,曹节脸色微变,去陇西?一来一回至少月余,岂不耽误了借祥瑞造势的大好时机?而且万一真被这匠人看出什么…
“…恐路途遥远,延误时机。”刘宏的话锋轻轻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让曹节刚提起的心又稍稍放下。
刘宏继续道:“这样吧。传朕旨意,令陇西郡守,速派得力人手,将那一对白雉,妥善护送至京师。朕要亲率百官,验看祥瑞,并于南郊筑台祭天,以谢天恩!”
曹节一听,心中大喜!陛下不仅要验看,还要亲祭南郊!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隆重典礼!足以将祥瑞的影响推向最高潮!至于验看…他对自己安排的手段极有信心,那白雉绝对看不出破绽!届时在百官万民面前展示,陛下金口玉言认定为真,还有谁敢质疑?
他立刻扑倒在地,高声赞颂:“陛下圣明!谨慎天人,礼敬祥瑞,实乃万民之福!老奴即刻督促陇西郡办理!”
“嗯。”刘宏微微颔首,“祥瑞入京之前,诸般庆贺、大赦之议,暂且搁置。待朕亲验之后,再行定夺。”
“诺!”曹节虽然恨不得立刻庆祝,但陛下此言合情合理,他只好先行应下,反正只是推迟几日,无伤大雅。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对白雉在祭天台上大放异彩,自己力挽狂澜、重获圣眷的辉煌场景。
清流官员们虽心有不甘,但陛下已做出决断,且合情合理,他们也无法再反对,只能沉默。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曹节一党扬眉吐气,趾高气扬。清流们则忧心忡忡,满腹疑虑。
刘宏起身,在宦官的簇拥下离开嘉德殿。
回到温室殿,屏退左右,只留下吕强一人时,刘宏才轻轻冷笑一声。
“祥瑞?白雉?”他低声自语,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密奏——那是通过“影驿”系统,早于朝廷急报数日便已送达他手中的密件。上面详细记录了“山民”如何“偶然”发现白雉,郡守如何“惊喜”,以及…那对白雉被捕获时,羽毛根部似乎有些许不自然的痕迹等细微疑点。
“陛下,曹节此举,太过明显!”吕强低声道,面带忧色,“若真让那白雉安然入京,经百官朝贺,祭天认定,其势恐难遏制…”
“朕知道。”刘宏目光幽深,手指轻轻敲打着那份密奏,“所以,不能让它‘安然’入京。”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吕卿,你说,若是祥瑞在入京途中,突然显露出某些…非天然的‘神异’,比如…遇铁器而惊惧,遇磁石而…躁动不安,甚至褪色,会如何?”
吕强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陛下这是要…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用祥瑞造假?我便让你的假祥瑞,变成真妖异!
“陈墨那边…”吕强声音有些发颤,既是兴奋也是紧张。
“朕已让他去准备了。”刘宏淡淡道,“一些特制的‘礼器’,一些…有趣的粉末。待陇西押送队伍入京畿,朕会派‘天使’携‘御赐之物’前去犒劳、查验。”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朕要看看,是曹节染雉的手艺高明,还是陈墨破伪的巧思更妙。”
“只是…”吕强仍有顾虑,“若被曹节察觉,中途…”
“所以,要快,要准,要在他最得意、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刘宏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朕不仅要破了这局,还要让这‘白雉’,成为扣死他的最后一根绳索!”
他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宫墙之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却诡异的血红。
“等着吧,曹常侍。”刘宏轻声低语,仿佛在与远方的对手对话,“你的‘祥瑞’…很快就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