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残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本该是朔风凛冽的时节,洛阳城却被一种反常的、令人窒息的暖湿笼罩着。天空终日堆积着铅灰色的、厚重如棉絮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宫阙飞檐之上,透不下一丝天光。空气粘稠得如同胶冻,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巨大兽类沉睡时呼出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沉闷压力。没有风,枯枝一动不动地指向阴沉的天空,连最聒噪的乌鸦都销声匿迹,整个城市陷入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南宫废墟深处那座半塌的望楼地窖,成了唯一躁动不安的所在。巨大的青铜浑天璇玑仪占据了地窖大半空间,在中央唯一一盏青铜牛灯摇曳不定的昏黄光线下,流转着幽邃而冰冷的光泽。陈墨佝偻着背,几乎将整个人都贴在了璇玑仪冰冷的核心天球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代表“荧惑”的那颗赤红色琉璃标识,以及它死死“钉”在心宿二橘红宝石上的位置。
“荧惑守心”的天象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璇玑仪的精密运转下,呈现出更加凶险的态势!赤红与橘红的光芒仿佛在相互吞噬、交融,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不祥光晕。代表其他星辰的宝石也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被这凶星的光芒所压制。整个天球内部,那些精密的青铜游丝发出极其细微、却连绵不绝的“嗡嗡”震颤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随时可能崩断!
陈墨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青铜基座上。他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天球表面几道极其细微的、新出现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裂纹虽小,却如同毒蛇的牙印,清晰地烙印在这件神物之上。老匠人临终血书中“荧惑守心,大崩之兆!非仅天灾,必有人祸相随!”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轰鸣。
“不对…不止是星象…”陈墨猛地直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悸。他想起这几日城中种种反常:城南老井无端翻涌浑浊泥水,城西野狗群整夜悲鸣不歇,宫中豢养的鹿苑瑞兽焦躁冲栏…还有这沉滞如死、带着硫磺气息的空气!这些征兆,与古籍中记载的“地龙将醒”前的异象何其相似!
他踉跄着退后两步,几乎是扑到地窖角落里一张堆满工具和杂物的矮几旁。在一堆废弃的齿轮、铜锭和木料下,他疯狂地翻找着,刨开厚厚的灰尘,终于拽出了一个蒙着厚厚油布、尺许见方的沉重木箱!
箱盖打开,一股浓烈的青铜和油脂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陈墨这几个月来,根据老匠人遗留的几张模糊草图、结合自己对璇玑仪和古籍中“地动机枢”记载的理解,呕心沥血复原的“地动仪”雏形!
这雏形远不如璇玑仪庞大复杂,却透着一种粗犷而诡异的力量感。主体是一个脸盆大小的青铜圆樽,表面浮雕着代表大地的山峦纹路。樽口边缘,均匀分布着八个龙首,龙口微张,各含一颗打磨光滑的玉珠。龙首下方对应的位置,蹲踞着八只仰头张口、造型古朴的青铜蟾蜍。
最核心的,是圆樽中央一根碗口粗细、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青铜“都柱”。都柱并非固定,而是如同巨大的不倒翁,底部是一个浑圆的青铜球,稳稳地卡在樽底一个同样光滑的半球形凹槽内。都柱上粗下细,重心极低,周身刻满了代表八方方位的刻度线。都柱顶端,则是一个可以自由转动、指向八方的青铜“悬针”。
陈墨小心翼翼地将这沉重的地动仪雏形捧出来,放在璇玑仪旁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特制的软布仔细擦拭掉都柱和樽底凹槽的灰尘,确保接触面光滑如镜。然后,他拿起一小罐特制的、粘稠如蜜的“地脂”(混合了蜂蜡、树脂和微量磁粉),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樽底凹槽内壁和都柱底部的青铜球上。
“地脂”的作用,是最大限度地减少摩擦,让都柱对极其细微的震动都敏感无比。
做完这一切,陈墨屏住呼吸,如同进行神圣的仪式。他退后几步,目光在地动仪和浑天璇玑仪之间来回逡巡。璇玑仪上,“荧惑”与“心宿二”的光芒仿佛更加炽烈,游丝的“嗡嗡”震颤声也愈发密集刺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地窖里只有牛灯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陈墨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嗡——!
浑天璇玑仪的核心天球猛地发出一声更加高亢、更加尖锐的嗡鸣!那代表“荧惑”的赤红琉璃,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了一下,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环绕它的数根青铜游丝瞬间绷紧到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铮”声!
几乎就在璇玑仪异变的同一刹那!
青铜圆樽中央那根巨大的“都柱”,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左右摇摆了一下!幅度之大,远超正常!顶端的青铜悬针如同受惊的蛇头,猛地指向了——西北方位!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脆响!
西北方位龙首口中含着的玉珠,在都柱剧烈摆动的牵引下,竟然瞬间脱离了龙口内的卡簧!带着一道微弱的、冰冷的弧光,精准地坠入了下方那只仰首待哺的青铜蟾蜍口中!
“当啷——!”
玉珠落入蟾蜍空腔,发出清脆而悠长的撞击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地窖里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敲响!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干!他踉跄着扑到地动仪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坠珠的西北龙首,又猛地抬头看向璇玑仪上剧烈摇摆的“荧惑”!
“西…西北!”陈墨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震中在西向三辅之地(京兆、左冯翊、右扶风,司隶核心区域)!震级…恐在七以上!地龙…地龙真的要醒了!就在旦夕之间!”
地动仪坠珠,璇玑仪示警,天象与地动双重凶兆叠加!七级以上!三辅之地!那是京畿重地,人口稠密!一旦地龙翻身,将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陈墨的心脏!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地窖通往地面的狭窄阶梯!必须立刻禀报陛下!必须立刻准备!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百万生民的性命!
“陛下!陛下!”陈墨嘶哑的喊声在通往废墟地面的阶梯中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急迫。
地窖入口处,残破的望楼阴影下,刘宏早已等候在此。他没有带任何侍从,只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小小的身影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峭。他同样感受到了这天地间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无处不在的、如同实质的压迫感!璇玑仪的示警,陈墨连日来的忧心忡忡,都让他心中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
当陈墨那张毫无人色、写满惊骇欲绝的脸从地窖口冒出来,当那嘶哑的“震中在三辅!七级以上!旦夕将至!”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劈入耳中时,刘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兜帽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
但他没有失态!没有惊呼!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在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和决绝所取代!他猛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拳头!坚硬的虎符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明!
“陈墨!”刘宏的声音低沉、急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瞬间压下了陈墨的惊惶,“立刻带上璇玑仪和地动仪的所有关键记录!毁掉地窖入口!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史阿!”
阴影中,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史阿那瘦削冷峻的身影。他依旧是一身紧身黑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锐利地锁定着刘宏。
“你亲自去!持朕虎符!”刘宏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掏出那半枚冰冷的、雕刻着狰狞虎头的青铜兵符,塞到史阿手中!“即刻潜出宫城,密会北军中候皇甫嵩!传朕口谕:北军五营,除羽林卫不动,其余四营兵马,以‘冬狩演武’为名,立刻拔营!秘密开赴三辅外围预设山谷!携带所有能搜集到的锸、镐、绳索、营帐!随时准备救灾!记住!是救灾!动静要小,速度要快!若遇阻拦…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刘宏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诺!”史阿没有任何废话,接过虎符,冰冷的目光扫过陈墨和刘宏,身形一晃,再次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不见。动作迅捷如电,带着一种执行死命令的决绝。
“陛下!那城中…”陈墨急道,洛阳城中百万人口,若地动来临…
“城中朕自有安排!当务之急是外调大军入三辅!那里才是震中!”刘宏打断他,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你快去销毁痕迹!然后随朕回宫!地动仪和璇玑仪的异象,绝不能泄露半分!否则必生大乱!”
陈墨瞬间明白了刘宏的深意!一旦地动预警泄露,恐慌将如瘟疫般蔓延,踩踏、抢掠、暴动…造成的死伤可能比地动本身更可怕!他不再多言,重重点头,转身就要冲回地窖。
就在这时!
“呵呵呵…好热闹啊!”
一个阴阳怪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陡然从废墟残垣的另一侧传来!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一队人马如同鬼魅般从断墙后转了出来!为首一人,身着宫中禁卫军官服饰,腰挎长刀,正是曹节的心腹干将,掖庭令张奉!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锁定了地窖入口处的刘宏和陈墨!
张奉身后,跟着七八个按刀而立的彪悍禁卫,眼神凶狠,杀气腾腾。他们呈扇形散开,隐隐封住了刘宏和陈墨的所有退路!
“卑职奉命巡查宫禁,路过这南宫废墟,竟听到有‘妖人’在此妄言天变,蛊惑圣听!”张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义愤填膺,他猛地一指还站在地窖口、脸色惨白的陈墨,“就是此人!陈墨!擅离职守,躲在这废墟鬼蜮之中,私造妖器,妄测天机,散布‘地龙翻身’的骇人之语,意图制造恐慌,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一边厉声指控,一边带着禁卫步步紧逼!冰冷的刀锋在昏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寒光!
“陛下!”张奉朝着刘宏假意躬身,声音却充满了逼迫,“此等妖言惑众、祸乱宫闱的妖人,按律当处以车裂!请陛下即刻下旨,将这妖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他身后的禁卫同时按着刀柄上前一步,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墙,瞬间压向陈墨!
刘宏的小手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愤怒和冰冷的杀意在胸中翻涌!曹节!王甫!他们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这是要掐断预警的源头!要借机除掉陈墨!更要阻止他调兵救灾!
陈墨被那汹涌的杀意逼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残破石墙上!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他看着张奉那张狞笑的脸,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刀锋,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张奉!”刘宏猛地踏前一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兜帽下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锥,直刺张奉!“陈墨乃将作大匠!在此勘验前朝遗迹,何来妖言惑众?!你无凭无据,擅闯宫禁重地,持刀逼宫!是想造反吗?!”
“勘验遗迹?”张奉嗤笑一声,毫不退缩,反而更加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陈墨的鼻尖,“勘验遗迹需要鬼鬼祟祟躲在地窖里?需要造这怪模怪样的青铜妖器?”他目光扫过地窖口隐约可见的璇玑仪轮廓,眼中贪婪与杀意交织,“陛下!休要被这妖人蒙蔽!他分明是在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我大汉江山!证据确凿!”他猛地一挥手,“来人!给我将这妖人拿下!砸毁妖器!搜!”
“谁敢!”刘宏厉喝!声音尖利刺破死寂!
然而,张奉带来的禁卫显然只听命于曹节!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狞笑着,一把推开挡在陈墨身前的刘宏(动作看似恭敬实则粗暴),冰冷的铁爪般的大手狠狠抓向陈墨瘦弱的肩膀!
“住手!”陈墨惊怒交加,奋力挣扎!
“拿下!”张奉厉喝!
就在这千钧一发、混乱推搡之际!
“哗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枯枝断裂的声响,从地窖入口旁一堆尚未融化的、肮脏的积雪下传来。
紧接着,一小截东西,被推搡中不知是谁的靴子踢了出来,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东西只有手指长短,颜色暗沉,沾满了污泥和半融的雪水。
但它的材质…是鞣制过的皮革!上面还残留着半截用某种暗红色矿物颜料绘制的、如同扭曲蛇形的古怪纹路!
鲜卑皮绳!而且是用于捆绑重要信件的装饰皮绳!
张奉的目光瞬间被那截皮绳吸引!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如同毒蛇被踩了尾巴般的狂怒,在他眼中骤然闪过!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宏和陈墨也同时看到了那截突然出现的、刺眼的鲜卑皮绳!两人心头剧震!
混乱的推搡骤然停止。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截小小的、沾满污泥的皮绳上。废墟中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仿佛酝酿着吞噬一切的恐怖风暴。
地动将至,鲜卑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在这最危急的时刻,以最诡异的方式,再次缠上了帝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