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退,晋阳城的更鼓却比往日更准。
铜漏滴答,义灯白日不熄,法牌在风里直得像尺。自敖仓启的三路“互济”,已把粥香与盐气一路铺下;武举既行,五校齐练,城中百匠生忙。就在这“稳”与“忙”之间,一张新告示在清晨第一缕光里贴上了府门、义学、驿亭与市口每一块板:
“并州文举开科。”
“凡年在十五至四十五者,不问门第、不问籍贯、不问旧恩,唯问其守法与能事。六科并举:吏、律、算、工、礼、图。四试三核:试字法、试策问、试簿书、试渠算;核乡里、核灯约、核军纪。终擢者,入州曹与郡县,或为从事,或为主簿,或为渠官,或为盐铁都曹属。”
“条但六事:一、先灯后试;二、以券报名;三、以乡约为保;四、以法牌为界;五、斩台旁设讼席;六、贿者斩、诈者杖、挟名压法者逐。”
告示一出,世俗先惊,后哗。街角的诗酒名士拈须冷笑:“文以载道,岂入簿书?”铺里掌账的老账房却按不住手心的热:“簿书正是道!斗斛折合、出纳有序,天下粮路靠它。”旧豪右门楼里有人掷盏:“岂容泥腿子做官?”义学门口,先生咳一声,指着黑板上三个大字:“民、信、止”,对一群鼻涕未干的小子道:“文举不问你家几代读书,只问你手里这三个字写得稳不稳。”
张辽立在府阶上,看着报名的队伍自义灯下曲折开去:有背着残卷的寒士,有手上全是茧子的匠人,有脚踝裹着布带、腿微跛的青衫客;也有人从袖里摸出钱来,朝吏员递眼色。吏员不怒,只抬手指一指斩台下那面黑旗,钱又乖乖缩回袖里。有一群旧门客凑在一处低声嘀咕:“以文试人,却先立斩台?这还是书香么?”高顺从旁走过,淡淡丢两字:“守界。”黑旗不动,风响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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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举试场设在晋阳府学与新扩的义学合围中。门外先立灯,门内先立牌,牌下设“讼席”,再后一溜长桌,桌上摆着粗致两色印泥——红里微白,盐泥兑着印色,灯下照见细细的晶光。再往里,是六科分席:吏科一侧堆着簿册、竹筹与斗斛;律科桌前摆着“案简三卷”;算科备着算盘、斗笠尺与砂盘;工科墙上悬一幅渠图与一架小闸;礼科摆着《乡约十条》与《小礼问》;图科则放着纸笔墨尺与“驿路图例”。大堂正中挂一条布:“文不离事,事不离法。”
开考第一日,先定规矩。陈宫亲立案前,晨鼓既止,他举起一卷薄薄的“试条”,朗声道:
“并州文举之义:不在矜华,不在博引,旨在‘能用’。六科四试,次序如次——”
“先‘字法’:三笔并试。第一笔‘界笔’,临法牌四行,字须骨直;第二笔‘民笔’,写‘民、信、止’三字,力须收;第三笔‘事笔’,写‘粥、券、渠、闸’四字,须端而快。字不稳者,退。”
“次‘簿书’:给你粮账一卷,真假夹杂,斗斛互换、折耗不明、重出漏入,试你一一拨正。能正者,进。”
“再‘渠算’:给渠图一幅,闸位三处,问你水落几寸、舟行几级、春汛可否与粮道相缝。能算者,进。”
“后‘策问’:不问典引,不问虚辞。以此时之务为题,考你如何‘以文胜乱、以法胜名’。能言者,记。”
“终‘三核’:核乡里之保、核灯约之守、核军纪之知。三核不合,虽才绝,亦不取。”
“其余,礼科问‘乡约’,律科问‘三问礼断’,图科问‘路与灯谱’——”
话音落,堂上无数眼睛同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亮在“看得见摸得着”,暗在“这一路不走旧法”。角落里旧士子捋须摇头:“字里写‘粥、券、渠、闸’,俗;簿书算斗斛,贱;律问不引经,轻。”陈宫仿佛没听见,唇边只挂着那点淡淡的笑。
字法一试,许多人已止步。有人走得太急,“界笔”一斜,被吏员按了按纸角:“字不直,心不直。”有人“民笔”写得花里胡哨,被焦万从旁一敲:“力不收。”也有人写“粥、券”写到一半,忽然停笔,抬头看了看斩台旁的黑旗,才把那一捺收住。
簿书一试,场内静得只见砂盘上的算珠“嗒嗒”与斗斛碰木的“笃笃”。那卷假账做得不俗:斗换升、升换斗,折耗暗藏,某家“保”挪到另一家,乡约盖指印压在遮盖处。多半士子翻了几页汗就出来了,却有一人把鼻尖往书页上一贴,像嗅一锅旧米的味道,三两下捋顺。吏员看他一眼,低声“好”。
渠算一试,砂盘上画出溪渠与闸位,问“春汛水至尺五,舟载三十石,可否兼行?”有人满面春风报“可”,被问“何以”,支支吾吾;另有人先摇头再点头,指着砂盘说:“闸位挪半尺,闸门收三分,舟行二级错时,渠不噪。”工械校的卫温站在旁边,嘴角一弯:“懂声。”
礼、律一试,出题更“俗”——不引《礼记》而以“乡约十条”为问,不问“三纲五常”而问“夜里毁灯、牌下争粥、券上有假,如何断”。有人要引经被吏员请去斩台旁“讼席”:讼席上的老仓吏慢声慢气,把“灯旁断案”的旧例讲给他听。听完,那人脸红如火。
策问一试,堂里忽然热了。题面不长,只有两行:
“长安暴诏东来,禁并券、毁义灯。洛阳‘影灯’自生,商贾欲互济。冀、兖诸侯观望。试拟一策:三月内使‘法不入城亦行于城,人不见旗亦止戈’,并使‘名不得压法、暴不得压礼’。不得多言虚辞,须列物件、程序、次第。”
士子们面面相觑。旧学里擅“辞”的,笔下花开,写出“王道仁义、礼乐教化”,字漂亮、气空灵;有匠气的,开口就是“立闸、立牌、立会”,件件是物,次第却乱;有快手的,先画一道“灯网”,再画一道“券谱”,写着“以灯照券、以券行市”——快则快矣,忽了“名诏”。最靠后的一排,坐着一名青衫士,左脚微跛,鞋帮处系着一条旧布。他姓冉,名桓,正是前番武举里“策问第一”的那位“可为吏”的残士。此刻他执笔不疾不徐,先在纸角写了四个小字:“静、齐、收、知”,再落题首写:“一策:三礼一断。”
他笔下的“物”不多不少,恰恰是并州这几个月里从骨头里长出来的五件:灯、牌、券、印、斩。程序是三条“礼”:第一礼“请名入约”:给诸侯与郡县发三帖——“灯帖、牌帖、券帖”,不问人,只问法;第二礼“请民入礼”:立《民礼十条》,以义灯为“天”、以法牌为“地”、以券印为“信”,三者之间,写清“先后轻重”;第三礼“请商入信”:以盐铁都曹起“互济约”,立“市中小台”,把“识假图”“价平榜”明明白白挂上。
“其断,一‘越线即断’。暴诏若至,先置‘民约册’于灯下,令乡里与商旅在灯下押手印,以‘民约’断‘暴诏’。凡执‘名’压‘约’者,先请其对牌;凡持‘诏’破‘信’者,先请其照灯。名不与约共,名空;诏不与信共,诏裂。”
他又添“辅术七条”,皆是小术,却是“术中有法”:一“灯谱”,刻州灯、郡灯、县灯之位;二“券谱”,录印号与棱花;三“影铃”,铃不响时人行、铃响时人止;四“软渡”,声不惊时渡、惊则撤;五“驿背板”,背板割齿记“互济数”;六“盐泥印”,盐入印泥,灯下见晶辨伪;七“钟漏律”,以钟鼓漏水定市与粥的时辰,令一州同拍一心。
末尾,他把“策”的名写下:“三礼一断策”。又在角注四字——“名礼交承”。意思再直白不过:我们不砸“名”,我们让“名”自己来投“礼”;不压“诏”,让“诏”自己来照“信”。若有人执名破礼、执诏害信,便在牌下断。
陈宫在堂后看,越看越慢,最后把扇一收,低低道:“拾骨成法。”他回头对吕布笑:“这残士,笔比刀硬处不在锋,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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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内,四试尽,三核毕。核“乡里”时,冉桓那一栏写得规规矩矩:保他的是一间粥棚的老妪与两个孤儿;核“灯约”,冉桓自述守灯三夜、记“识假图”一册;核“军纪”,冉桓写下“军不扰民十条”,并自加一条:“书吏不得与兵同饮。”吏员笑:“何故?”冉桓拱手:“笔需清。”焦万在旁听见,轻轻“嗯”了一声。
文举放榜之日,城门外、粥棚旁、法牌下,人缝里都挤着人。榜自义灯旁贴起,纸角被风吹得簌簌,吏员手举长杆,一条条往上探:“吏科第一:周诏(木匠出身);律科第一:顾嵇(旧吏胥,立灯十夜);算科第一:杜元(布商长子);工科第一:卫温(工士);礼科第一:孙抟(塾师);图科第一:石越(驿卒)。策问首擢:冉桓。”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握拳,有人把头低得很低在袖里抹一把眼泪。旧士子也有上榜者,但不是因为“辞华”,而是因为“能事”。几名豪右门客挤在人群里看得脸色青白参半——他们看到榜下另贴一纸:“三核不合者,虽才,不取;贿与挟名者,逐。”纸上不署名,只署一个字:“法。”
吕布登台,不持戟,只持一卷薄纸——“文约”。他声音不高,却像刻在石上:“文举之用,不在名、不在科第,在治。今日擢者,入州曹、郡县、盐铁都曹、渠官诸署;主簿以簿书定粮路;律士以‘三问礼’定讼;算士以斗斛定价;工士以闸定舟;礼士以‘民礼十条’训乡;图士以驿路灯谱定‘互济’。三月之后,各自以所职陈一‘小策’,策不虚,策可行,策可验。”
他顿一顿,看向冉桓:“冉桓——”
“在。”冉桓拄着一根很细的竹杖,跛足立在台下,拱手。
“你策名‘三礼一断’,孤欲行。”吕布盯住他的眼,“但有一问:‘一断’之时,若遇‘名’甚重,城中士人皆趋,你断否?”
冉桓微微一笑,答的不快不慢:“名与礼相承则存,名与法相悖则亡。断者,不断‘名’,断‘越线’。臣请收‘断’为三步:第一步,‘请名入约’,让名在灯下立一立;第二步,‘请人入礼’,让人先安;第三步,‘请事入法’,把事逐一按到牌下。三步过后,仍越线者——斩。”
陈宫轻轻点头:“妙在‘收’字。”吕布笑意极淡,却连眼角都暖了一线:“好。自今日起,你为‘司约从事’,掌‘约册’、‘灯谱’与‘券谱’,并兼‘策院’副,督诸科所上‘小策’。陈宫——”
“在。”陈宫拱手。
“立‘策院’,名不在‘策’,在‘行’。择吏、律、算、工、礼、图六科之长,为‘六丞’,共事司约;策院之下设‘书库’、‘图籍库’、‘印谱库’、‘铃作’、‘软渡作’;三月一比,策验以粥、以价、以水、以灯。”
一连串吩咐下去,堂中诸生心里像被打了一桶水——不冷,反而热。热在“我写下的字,不是挂墙,是要去搬、去印、去钉、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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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惊的不止并州。榜一贴,冀州、兖州、幽州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冀州袁绍帐,沮授与田丰对坐,探子来报:“并州文举,不取辞华,取簿书、渠算、礼律。策问首擢冉桓,提出‘三礼一断’,立‘策院’。”沮授叹:“世俗以词名,彼以事名。”田丰道:“若以此教吏,民心可用。公当学。”袁绍抚须,终道:“募吏以‘保甲’荐名。”二人相顾,皆知:旧。
兖州破庙,曹操听完,拍案而笑:“好个‘司约从事’!”荀彧亦笑:“并州用人,先用其‘能用’。主公可择‘小策’先行。”曹操点头:“以‘止戈馆’之‘收’为本,以灯谱互济为辅,以‘民礼十条’入县学——学。”
长安,李儒展阅探报,折扇一顿:“他开‘文举’。”董卓呵呵冷笑:“小州也学天子!”李儒轻声:“并州文举,不取名而行法,利在治,不在礼。相国可‘出礼’以压之。”董卓大喜:“修太学,选旧族子弟,唱诗书,立礼乐。”榜一出,洛阳“影灯”下人笑:旧。
此时,洛阳“影灯”已密密。王允看着“策院”消息,手捏纸边,轻轻道:“不以辞定,以事定。”蔡邕叹:“世俗惊,理当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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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院”立的那一日,风大。陈宫把“院牌”挂在府中偏院门上,牌很朴,只两行字:“策在行,行在法”。冉桓领三十书吏,两名图吏,一名铃作,一名软渡匠,一间小库一间大堂。大堂内,六桌分南北,墙上挂着“灯谱”“券谱”“印谱”的空架。周诏与顾嵇先到,一个掌书、一个掌律。卫温从工械校赶来,肩上还沾一缕细泥,咧嘴一笑:“我管‘声’。”杜元背了算盘与斗斛来,石越抱了一卷驿路图,孙抟抱着《乡约小识》。
“今日不讲‘策’,”冉桓把竹杖一放,起手就是安排,“先把三件‘谱’补起:灯谱、券谱、印谱。”
“灯谱,按州、郡、县、乡四级立位;券谱,以盐泥印为纲,以联号为翼;印谱,兼录豪右旧印,旁注其‘归礼’之日。四日毕。”他指指墙,“此后‘策’再多,铺不开,皆废话。”
“第二件,‘约册’合一。”他把一摞“民约册”与“互济约”交到周诏手里,“按乡、按市、按商会,册册合并,盖‘民’与‘并’二印——先关后开,先核后行。”周诏点头,拿起一方“民”印,灯下照一照,盐晶微亮,他笑:“好印。”
“第三件,‘三帖’印成。”冉桓拿出他策中的“三帖”:灯帖、牌帖、券帖,字句短,皆是请人“对灯、对牌、对券”三事。顾嵇指一行:“挟名者,先照灯。”他眯了眯眼:“你把‘名’字放在‘灯’字后,锋利。”冉桓笑:“不是锋,是秤。”
“最后一件,是‘小策验’。”冉桓把六科六件“小策”贴到板上,字面直白:周诏——《乡约十条释义小册》;顾嵇——《三问礼断范例》;杜元——《粥棚簿书与斗斛折耗》;卫温——《软渡静声二十法》;孙抟——《学童三字课:民信止》;石越——《驿路十里灯谱》。一月内验,一月外改,三月一比。
“立字不难,难在先做一件最小的事,把它做全。”冉桓望望门外那盏永不熄的义灯,轻声道:“灯要亮,不在油多,在灯心稳。”
六科诸吏同时应“诺”。应声刚落,院门外便乱了一阵——一群士子拥着一个身着青衫、冠整整的年轻人闯来,口中喊:“文举之耻!”他自称太原某门第次子,字清美,擅诗赋,中礼乐,却在簿书一试时“斗升错换”被劝退。此番他带了几卷“诗”与一纸“相国诏”,直入策院,指着冉桓冷笑:“以簿书为文,以斗升为道,辱斯文!此乃‘相国礼’!”言语虽礼,眼里是恨。
策院门外,张辽与高顺已在。张辽盯了那纸“诏”一眼,淡淡道:“请照灯。”吏员把“诏”置灯下,盐泥印浮,纸边的暗纹中间空了一块,像有人故意磨过印背。顾嵇上前一步,把“讼席”搬到门外,三问礼:“守灯乎?——不守。守牌乎?——挟名越线。守券乎?——凭诏求私。”他合案:“逐。”年轻人怒极,拔笔欲掷。高顺抬手,木杵一横,笔就落在灯影里——不碎,笔尖向上,像被人按住了火。他无话,袖后转身急去,那群士子跟在后面,脸色斑驳。门槛上,焦万用指背在铁杆下一刮,铃没响。他笑:“收得住。”
陈宫站在院门阴影里,望了望冉桓与众人,笑道:“‘文举惊世俗’,就该惊此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