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城里,这一夜忙得像一座炉。
盐铁都曹衙门前排着队,铁匠把家伙事捆成一捆,领到号牌上刻着“甲”“弓”的字样就乐。匠正领着徒工验铁,教他们把并券拿在灯下照印,看棱花、摸印纹。
市易司的案上堆满了新制的竹筹,竹筹上刻着县名和社名,文书们就着灯焰在竹筹背面刻小孔,表示这社今日已领粥。
义学里,几位教书先生正在对着一群鼻涕还没擦净的小子教写字——先生用粉笔在板上写出一个“民”字,转身问:“此字何解?”小子们齐声道:“我们!”先生笑,把“民”字旁边又写一个“信”,说:“这是法的根。”小子们又喊:“信!”喊声冲破了窗纸,溅在夜色里,像落进水里的火星。
张辽巡到北市,停在斩台边,看了看法牌上的字,又回头看了看粥棚里坐着喝粥的老兵。老兵穿得极旧,手臂上的老伤冷一冷就抽筋。
他捧着碗,朝张辽咧嘴笑,露出三颗黄牙。张辽点头,继续前行。他不是那种善言的人,但每走过一处灯、一道牌,他心里就把并州的根又在虚空里按了一按。
高顺在军门,亲手把“军纪十条”板立在门口。他把木板背后的角略微削了一下,使之看起来没有一丝斜。那十条被他写得像刀口,一条不多,一条不少。他站在木板前念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落在每个士兵的耳朵里:“军,不扰民;军,不取私;军,不欺市;军,不畏法;军,不乱阵;军,不假意;军,不纵酒;军,不侮老幼;军,不坏灯牌;军,不欺官吏。违一条者——斩。”念完,他回身,把长戟插在台旁,像把话语钉进了石头里。
陈宫则回到内厅,唤来各曹文吏、吏丞、主簿,把十二条细化为章程。每一个字,他都让人写成两份:一份贴府门,一份送义学。他说:“法不怕人看,就怕人不看;人看得懂,才会守。”他又命画师画了一幅“并券识假图”,图上画着灯下的棱花、印纹的节,制成小册,发到各里会。夜将过半,他仍未息烛。吕布走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灯,比城门外那盏还亮。”陈宫也笑:“主公的刀,比台上那把还稳。”
“董卓会来吗?”吕布忽然问。
“必来。”陈宫端起一盏冷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他会先用‘施’压‘法’,再用‘禁’断‘路’,继而用‘名’压‘实’。但我们不与他争名,也不与他争城。我们只争路、争仓、争心。他若来,我们以‘义灯’与‘斩台’迎之;他若禁,我们以‘互济’化之;他若夺,我们以‘券’散之。”
“好。”吕布向窗外看,窗外天色更黑了些,城脚下的灯却更亮,“惊朝野,不靠大旗,只靠小灯。”
次日清晨,晋阳城鼓照时而鸣,府门前搭起了简陋却庄重的“更鼓台”。“重整天”不是真去扶星揽月,而是把昼夜之律、人事之序在这座城里重新排好。铜漏又立了起来,刻刻滴落;更夫依旧敲梆,只是每一次梆响,城中无数小钟便应一声。市肆的开张与粥棚的火候从此不再混乱。府里出了告示:自今日起,以义灯为“时”,以法牌为“界”,以钟鼓为“天”。这“天”不是苍穹,是人心上那一层秩序,从此重新被按了回去。
正午,府前大街立起高台,吕布披玄甲,登台受“民约”。“民约”不是臣礼,约文只有三行:“不乱、勤作、守灯。”耆老持约以绳挂在台下,百姓依序按手印,印泥含盐,手按上去冰凉,抬起时掌心微微发红。吕布把方天画戟插在台侧,双手背在身后,环顾了这张重新铺开的天地,声音依旧不高:
“并州之政,出自民与法,不出自刀。刀所以守法,法所以安民,民所以为天。此‘天’若整,朝野自惊;若不整,刀也无用。吾言至此——诸侯若共守此法,吾路与之;若与法争,吾刀与之。”
百姓听不尽其中弯弯绕绕,只觉得“守法”“安民”四字像台上的冬阳,照在脸上,暖进骨头。他们纷纷跪拜,拜的不是一个人,是那台下立着的一块块牌,一盏盏灯,一张张券。有人悄声说:“这才是‘天’。”这声话不大,却被风带着,掠过台阶,掠过城墙,掠过山谷,掠向更远的朝野堂庙。
同一日的傍晚,四面报到府:冀州遣使易粟,言“互济”;河内立灯通券,商旅夜行不扰;并州南境两县豪右夜烧券屋未果,已当众罚工煮粥;幽州边军以券换盐,弓弦不断,哨骑称便;长安三日粜粮后复紧,私下并券流转。每一条,都像铁击在铁上,声音沉而脆,汇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字的回响:“动。”
夜深,吕布与陈宫再登城楼。城下灯海如星,远处官道上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新立起来的义灯在与城相望。风不再那么冷,至少在这座城上,风像是被千万盏灯烤过,暖了几分。吕布把手搭在城垛上,半晌不言。陈宫明白,不问。他只在心里把这几日的每一个“成”与每一个“险”排了一遍,又在每一个“险”旁标上了可用之“策”。
“宫,”吕布终于开口,“春后,先取何处?”
陈宫没有立刻答,他先看了看城下那面写着“民”的法牌,又看了看远处一线若隐若现的官道,嘴角慢慢挑起:“不取城,先取路。路在谁手,谁便掌‘天’。等他们把路送到我们手里——城,会自己来。”
吕布笑了,笑意里有钢,有火,也有风。那笑一出现,城上所有灯都仿佛亮了一线。他知道,今夜之后,并州才真正“还都”。不是还到某一座宫殿或某一座城,而是还到每一盏灯、每一块牌、每一张券、每一口粥,以及每一条按着钟鼓节律重新运作的日子里。
“惊朝野?”他低声自语,“不是惊他们的耳,是惊他们的心。”
城下粥棚的最后一锅粥起了沸,锅边站着的老仓吏用长勺轻轻搅了一下,抬头望向城楼,喃喃道:“这才像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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