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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钟未鸣,太学前的广场已被晨雾涂上一层薄白。

太学门额上“成均”二字如石中筋骨,冷硬沉默;影壁后,一株红梅不知何年所植,枝节苍虬,星星点点的花自寒里破苞,红得内敛,像把火藏进玉里。

今日悬《护道三章》,司徒府与并州营早定了时辰:午未之间,清钟三下,不鸣鼓,不吹角,不设席,不赐酒。只悬纸,只立名。

巳正,还未到午。东郭已在坊门口搭起了临时案几,笔、墨、砚、水按四角摆妥。他一身素青,袖口收得极窄,免得挥笔时沾水。

陈宫、张辽在侧,目光各司其职——一人看人意,一人看杀机。吕布着黑甲披灰披风,立于广场西侧阴影里,不言不动,像一道压在风里的钉。

太学诸生陆续至。素帽广袖,有人以手拢袖,有人并指贴额去看榜位,有人目光直直,像要把这一天刻进骨里。

坊民也来了一层层,担挑的、牵孩的、驮柴的,站在外围,喃喃声起伏如潮。

魏校尉未在此处,他在北市的粥棚——那儿今日也悬了木牌,牌上写了昨日之账:捐钱几何、盐价几何、粥量几何、老人几人、孩童几人,一栏一栏,字迹方正。

角门旁的告示亦更新:前日来闹者姓名、籍贯、时辰,一一列明,末尾钤着“司徒府印”。这两处,像太学之外的两只稳钉,把城心钉住。

午未,钟楼里传来第一声“当——”,清圆如水击石。所有的风仿佛都被这一下压住。第二声响起时,郭嘉提笔,轻轻一顿;第三声落下,王允身着常服现身,身后随两名府吏、两名太学生。府吏持卷,学生执梯。

“悬榜。”王允道。

东郭松开束袖,提笔立就《护道三章》的尾款:八字“护道并州,谨受约束”,末署“司徒王允谨以家声担之”。他书势不快也不慢,起笔如折竹,收笔似挑梅。众目所及,静得仿佛能听见墨粒落纸。

就在学生提着榜,沿梯而上之际,一缕极细的风从人潮上掠过——那是与人潮不合拍的风。

张辽眉梢微挑,拇指在鞍沿轻轻一扣。陈宫的目光也在广场东侧屋脊上停了一瞬。吕布的手已摸上了披风下的戟柄,尚未拔,他先压住了呼吸。

“当——”并非钟声。是极轻的一声弦响。

从东房檐下一抹黑影掠出,一支黑羽短箭无声切空,直奔榜心“护道”二字。那羽黑如鸦,箭尾缚的是西北之地常用的雁翎,冷硬有腥,锋上隐隐见膏蜡之光——不是射人,是射“名”。

几乎在箭出的一瞬,吕布的肩背、腰胯、膝踝如一条紧绷的弦,顺势往下一沉,戟未出鞘,先出的是戟柄尾端。

那一寸木,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托,托在空中的气脉上。下一息,他腕骨一翻——不重,只重到能改变一支箭一指厚的路线。

黑羽从戟尾擦过,戟木发出一声闷响,箭便生生偏了半寸,擦过“护道”之“护”的“户”字旁,斜斜钉在门额侧边的木柱里。

惊呼未起,第二支箭已在半空。它不是射榜,是射人——直取郭嘉咽喉。

张辽动了。他像一匹在雪地里不发声的狼,两步已至,身尚未至,鞭先至。

他用马鞭柄硬生生敲在箭杆三分之一处,箭身在空中一颤,力道卸去大半,擦着郭嘉肩头飞过,钉在石阶上,只剩半寸露在外头。

第三支箭从更远处来,射向梯上学生足踝,意在坠梯折榜,乱其阵脚。学生脚下一虚,人群里已有惊呼。

吕布此刻方真正呼出那一口气,身形一挫,戟出——不是杀法,而是撩法。戟刃在半空划了一个极浅的弧,像捏住了风。

戟背轻轻托住学生脚腕,把他坠落的身形往上一顶,整个动作看似不可能,却干净利落,无一分逞强之态。

“护人——护名!”张辽低喝一声,声音如石击铁,压住四散的尖叫。

广场东侧,有人欲乘乱翻上台阶扯榜。

陈宫拎起几案旁备用的竹杖,迎面一横,正打在那人膝弯。他未用力,力只在七分,打得人跌坐,跌得不伤。

竹杖微摆,他已把那人的袖子挑起,露出袖里的一缕黑绫——绫上绣着一个极小的“凉”字。

“西凉羽翎,凉绫为记,暗箭射‘名’——”陈宫扬声,吐字清楚,“此等鼠辈,意欲污太学,坏护道名义!”

王允袖中戒尺轻轻一敲案沿,发出清短的一声:“谁敢破太学?”

府吏抬了抬榜,学生稳住身形,榜终悬正。

人群间一阵颤栗后,似乎忽地安了。太学诸生中不知谁先起头,低声念起“护道三章”,随即又有人接念,三五人,十数人,声音由散而合,像风里升起的一片火。

屋脊上的暗弩停了。风里藏着的手按下去,又收回去。有人意识到,今日之局,箭已不中——名已立,人心已聚,再射,会在名义上自残。

吕布缓缓收戟。他踏前一步,伸手从门额边拔出那第一支黑羽,转身,随手把它钉在榜下中柱上,箭尖压着榜角,恰恰正正守住了“护道”的一撇一捺。那箭便像被他“反用”为钉——以暗箭,定正名。

“谁敢暗中射‘护道’,便与城中百姓为敌。”他不高声,四下却都听见,“此箭今日为钉,钉在太学,给各位诸生与城中百姓看——护道,是公器,不为私恩,不受私箭。”

人群里不知谁先叫了声“好!”这声“好”不似殿前那种谀笑,而像从胸腔里往外顶的一口气。更多的“好”声、拍手声相继而起。

王允向前一步,当众拱手:“王某无能,幸得城中贤俊与并州之兵同担此名。”

“告示!”东郭扬声,“角门‘护道告示’增一条——今日太学前暗射者,衣袖‘凉’字为记,黑羽雁翎为识。其人未获,不署名;其迹已露,署其‘相’。诸位读书人,可执笔共证今日之事。”

数名诸生应声而出,来自汝南、颍川、河内的都有。

他们当众取笔,分站案前,执笔写证,字里行间俱是“护道”“不扰民”“不饮私宴”等语。那一幅幅字,字势未必皆佳,但每一笔都透着勇——不是拔刀的勇,而是担名的勇。

王允微微颔首,转身看向红梅。那一树红,花未盛开,才半开半合,像一张含而未吐的唇。

他忽地取过随身小印一方,印面雕着五出梅纹,印泥不是常用的朱砂,而是昨夜从自家花圃中取的梅花汁调以细砂,颜色较朱略暗,隐隐有花香。

他按印于《护道三章》下沿——一朵红梅,清清楚楚,落在“家声担之”的旁边。

“此印,名曰‘红梅’。”王允抬眼,目光清亮,“后日府中凡出护道文书,皆以红梅为信,示不为私。诸生若见此印,知其所向。若有假冒之印,太学自辩,自伐。”

“红梅为信。”东郭轻声复了一遍,笑意飞上眼梢。

“红梅为信!”人群里不知哪位读书人高声相和。

有人效之,连声相和,声浪一叠叠翻出去,越过太学门,越过影壁,越过红梅枝。红梅在风里略微颤了一颤,有花瓣落下,正落在那支黑羽箭的箭羽上,血似的红,贴在乌如漆的羽片上,叫人看了生出一种奇怪的畅快——像黑与红在这一刻被重新命了名。

这边太学立名,那边北市粥棚却起了波澜。

午后,宫市牙人再至,带了比昨日更横的气和更足的胆。他们袖里藏着细短木棒,垫了铁。身边跟着三名亲军,腰间铜铃叮响,路人远远避开。

他们一到,便要掀锅。

魏校尉拦在前:“护道粥帐,司徒王允立——先请诸位看告示。”他把木牌向前一摆,牌背“并州谨受”四字在日光里发出暗红的光。

牙人不看,抬脚欲踢牌。

魏校尉脚尖一点,牌往旁一旋,牙人踢了个空。他身后两个伍长已如约而至,一人上手按住掀锅之手腕,一人手腕一翻,粗麻绳从袖中滑出,绕在两人肘窝,轻轻一磕,已捆了个结实。

亲军少年按刀柄,眼里怒光更盛。

魏校尉目光不离他的眼:“兄弟,今日太学立名,红梅为信。你若动刀,是动谁的脸?你若饥,先吃;你若要面子,明日去太学写名,写你今日让老幼先的名——那才是面子。”

他声音不高,却稳,像在墙里钉了一排楔。

围观的老人孩子眼眶红了一圈,一句一句往外挤:“让娃娃先——”“说得是——”“别给自家主上抹黑——”亲军少年被人声一压,手从刀柄上松开了半寸。

东郭适时带了两名太学生赶来,展开一幅新写的“护道榜”:首行“红梅为信”,下列“粥帐安民”“不饮私宴”“不扰市井”。

两名学生抬头挺胸,脖颈细细的,却硬挺着力。少年看了他们一眼,别过脸去,硬声道:“今日……今日看在司徒面上,不掀。”他甩袖,铜铃一响,转身而去。牙人们见风向变了,也不敢再闹,只能灰头土脸地散了。

傍晚,王允命人把太学前今日的“证词”择取三篇,钤了红梅印,派门吏入宫呈报,以“护道民情”名义入档。

与此同时,司徒府使者往御史台一趟,附言“暗箭扰学,源出西凉雁翎,冀御史台公验”。

这一左一右,就是陈宫所谓的“以名治名”:不是去相府闹,而是请监督之司看。李儒即便有一百张口,这一回也得先吞几句。

夕阳斜到红梅枝上,花影落在榜下。

吕布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那一抹红印上。他并不善言花木,却忽地记起并州旧岁寒日里的一株野梅,开在岭上,雪压不折,独自成姿。

他伸手,轻轻触了触榜下被他钉作钉的那支黑羽箭,指尖沾了花汁,一抹红添在乌羽上,像把敌人的刃反磨成自家的簪。

“主公。”张辽低声道,“东市铺里有人传谣,说红梅印是‘并州自制’,不可信。”

“东郭。”吕布唤。

“在。”东郭笑,“我已备了三道。其一,太学当众刻印,木印作母,石印作子,母存太学,子刻司徒府;其二,印泥每日以梅花汁调新,太学与司徒府互换;其三,于每纸之阴角设‘香印’,以梅枝熏之,香仅半日存。凡假印者,形似而神不类。”

陈宫也笑:“此为‘香信’。太学诸生爱名,也爱香。以香定名,既雅且牢。”

“再备一道。”吕布道,“红梅之外,以‘刃’为契。”他伸指扣了扣戟柄,“凡护道文书,司徒签名处旁留半寸空,空中留‘刃痕’一道。刃痕不可多,不可深,恰好可被指腹摸到。此乃‘刃印’,与‘红梅’并行。”

王允闻言,拱手:“好。名与刃,对举。”

夜色渐深,司徒府内灯光如豆。

王允遣人去北邙,选一块地为“义冢”。简牍上写:“凡殁于乱者,不问籍贯、贫富、衣冠,皆籍于护道簿,葬于护道冢。冢前竖白木牌一面,牌上刻‘护道’,下刻亡者姓名、日时。每葬一人,以红梅一朵为祭,不设酒,不设肉。”

“红梅为信,亦为祭。”王允低声道,“愿此梅,不常开。”

北邙之畔,夜风早起。

魏校尉与几名伍长挑灯踏泥,木桩一根根立起。第一块木牌尚未刻字,先被红梅在灯下染了点红,像一个尚未取名的灵魂,先得了一点暖。

魏校尉把手按在那牌上,手心有茧,茧里有热。

他想起战死时覆上的黑布,想起孩子端粥时的抬头,想起今日太学前那一声“谁敢破太学?”——他把指骨轻轻一收:“护道。”

城另一端,相府后堂。

李儒袖口松松,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敲了三下,又停。李小将立于檐下,面色凝重,抱拳小声道:“今日太学……暗手失利。”

“失利?”李儒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谈不上。只是,失了‘先’。”

他目光在案上的烛焰上跳了一下,“王允以红梅为信,以太学为堂,借士人之口立名。并州又以刃痕为契,借猛虎之威钉箭。名与刃齐来,彼此缠裹。好一局‘以道压名’。”他指尖轻轻按在烛台边缘,“但名既起,便有可击之处。名太高,便能摔得更响。”

“相国那边……”李小将犹豫。

“且笑。他好笑,便让他笑。”李儒淡淡,“笑到夜里,再与我坐一坐这局。”

后堂廊下,一枝红梅横出檐外,花在暗处,不显。风将几片花吹落,一片落在阶下水洼中,浮在水面,随波微颤。

次日午后,太学清钟三下再鸣。《护道三章》悬于门心,榜下那支黑羽箭仍作钉,红梅印旁多了一道细细的刃痕。

诸生与坊民自发来此抄章、按名。有人抬来一张破桌,桌上摊纸,纸上写“护道志愿”,凡愿为太学抄榜、护榜、抬梯、守门者,署名在册。

东郭端坐其后,笑问姓名、乡里、所学,并不去问志向之高低,只问一件:敢不敢把名字写在太学门口?

“敢。”多半人眼神发亮,笔下颤抖,却把自己的名写正了。那一笔,连自己都惊讶:字竟比平时写得更硬些。

午后末时,有佩刀之士远远观望,不敢近。傍晚,王允让门吏将红梅印泥分了一小盒送去并州营。吕布未收,命送至太学:“红梅属太学,刃痕属并州。各守一器,各担一义。”

夜来风紧。并州营里,赤兔在栏里轻轻踏地,鼻翼喷出的白气被夜风揉得极细。

吕布携戟入厩,指腹摩挲戟柄内侧的刃痕,低声道:“红梅为信,刃印为契。今日之‘名’立了,明日之‘利’便要来。李儒该出第二手了。”

陈宫已在帐内铺开新简,圈点了三处可能:一者,武库借簿;二者,宫市旅税;三者,东市谣书。他抬眼,眼里闪着一线冷光:“哪一处先起,我们就在哪一处‘反用’。”

“如何反用?”张辽问。

“他以‘暗箭’来,我们以‘明钉’立;他以‘谣’来,我们以‘账’破;他以‘私恩’来,我们以‘公器’化。”陈宫笑,“今日黑羽做钉,明日谣纸做榜。他给什么匕首,我们就把那匕首系红缨,挂在太学门上——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好。”吕布起身,走到帐外。夜色沉到旗上,狼旗在黑里如血。

他忽地想起那株红梅——不在司徒府,也不在太学,而是他年少时在并州山道上见过的一株野梅,风雪里自开自落,给行人一眼,便记一生。

“红梅为信,定乾坤。”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那一方印,还是在说某一个更小更硬的东西——在心里。

那东西不见血,不鸣金,不杀敌,却能叫人站稳、叫刀收锋、叫军有矩、叫“道”有骨。

外城墙的更鼓自北向南敲了一道,回声一层层压来,又被城的轮廓散开。

太学门口,红梅下,有人还在抄榜,有人还在看榜,有人把今日的事写成短短几句,传到街坊里、瓦肆里、粥棚里。

北邙的义冢边,一块块白木牌插进土里,如新学子刚刚站稳的身影,未高,未壮,却齐整。

暗箭,已被钉作名。红梅,已被立作信。

风从城阴吹过,带着梅香极淡极淡的一丝血气,冰凉,清醒。

洛阳在这股风里,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像一个人,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似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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