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雾未散,洛阳城的墙影像一条沉睡的龙,伏在天与地的交界。
城门上旧日的漆色斑驳,箭垛之间缝出冷风,吹得幡角猎猎。
人流在门下缓行,挑担的、推车的、牵着小孩的,衣襟上都带着日子磨出的褶皱与烟火气。
并州狼旗自北而来,旗心那柄血色画戟在晨光里一寸寸亮起来,像从布上要跳出一条锋。
“并州军奉相府檄令入城护道——”传令官的声音沉稳,不高,却像在石面上落下。
城门内侧,羽林郎与相府亲兵并立。
领头的一人面白无须,眼梢微挑,胸前佩着一枚黑金令牌,向前一步拱手:“末将奉相府令,恭迎温侯入城。相府已备下营地于武库外廊,望并州军暂栖,以待入府问名。”
陈宫上前,束带整齐,礼数不缺:“并州军护道,先护百姓之道。城门狭处,军队入城易扰民,请以十人为伍,分段行入,甲不离身,旗不过肩,不许喧哗。”
李肃略一迟疑,目中掠过一线讶异,随即笑而点头。
吕布未言,只把缰绳轻轻一拨,狼旗微低,队列流水般剪齐,按陈宫所定的节律,自城门下安静地滑入城中。
洛阳的街道两旁,铺面半掩,门楣上挂着灰尘。
卖馍的蒸屉正冒着雾气,醋坊的门口吊着粗脖陶罐,酸意随风四散;有孩童趴在母亲的衣襟上探头看军队,眼里又怕又好奇。
并州士卒从他们身边过,眼神平直,脚步与马蹄同拍,不去惊扰那一双双微颤的睫毛。
有人抬手欲招呼老乡,被伍长一个眼色按下;有人路过小摊,摊主慌忙缩手,那士卒却将上次路上捞到的铜钱掷下——买一碗水,半口未饮,留给摊主:“给路旁老人。”摊主愣了片刻,向那背影深深作揖。
武库外廊是一片开阔地,靠近城东,墙外就是行营校场。
营地以绳为界,陈宫与高顺等将共定了“三不”——不饮、不赌、不扰民;又定“三早”——早查、早补、早归队。风纪旗竖起,狼印在布面上一句重过一句,仿佛把一阵隐形的风压住。
“巡营,以百步为巡。”高顺言简意赅,“见市井诸事,不许插手。若有人求助,先报,再行。”
魏校尉抱拳领命。昨夜方才换下的伤药还带着草木气,他行走之间肩臂有些滞,却一言不发。
入夜前,城中便有消息传至:相府请温侯明日赴殿前演武,问名于文武之间。陈宫接帖,眉眼有风:“殿前戏。”
“戏就戏。”
吕布把帖看了一遍,指尖在漆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没有皱眉,唇线却往里收了一线,像在把锋折进鞘里。
张辽站在一旁,低低笑了一声,笑意却不露齿,只在眼底一闪即没。高顺则去看营门的桩子是否牢固,风若大,旗是否会摆乱,摆乱是否会乱心——他把这些细节一一按了按,心才沉到底。
夜里,城墙上更鼓传三。陈宫与吕布对坐于火盏旁,火光把两人脸庞映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陈宫道:“殿前有三意:一试军形,二试将心,三示百官。相府会让我们露锋,但不许太利。李儒用的是‘名利缚’,我们要用‘节律破’。”
“节律?”吕布问。
“有时候,不在于你多强,而在于让对方看见——你强,但你会自持,会按他能接受的节律转一圈,落在他心里那张安全的桌子上。”
陈宫笑了笑,“这样,他才敢继续与我们博弈。”
“若他想把桌子掀了呢?”吕布看着火光,“我便让他知道,桌子下面有刀。”
第二日,朝阳才从城墙上推下走,一队绛衣司礼官已到营前催请。
殿前校场设在宫城外侧偏东的一处空地,地面平整如磨盘,四边设有弩台与鼓角,皇城司、羽林军、相府亲军分列。
董卓未至,王允与几位公卿先来,坐在东侧凉棚中。王允面白须斑,神情克制,看东西常先见其理后见其形;他身后有一年轻从者,捧着卷轴,眼睛不敢抬。
“并州军到——”通传声里带着一丝微妙的热。并州军进入校场,阵列如山,旗与人,行与止,都在一条未见的线里。几位治军出身的老将对视,眉梢都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
鼓未敲,先来人——华雄。
昨日他退于沁水隘口,今日左臂裹着厚厚的白布,脸上的煞气却更重,眼窝陷着青影。他骑马过场边,马口喷白气,目光直刺并州阵心。
张辽侧过身,眼角不经意地扫了他一下,像狼在雪里嗅过一丝血味,确认猎物还活着。
董卓来的时候,阳光已高。车驾停于校场西南,黑貂裘、厚帘、重履,坐下之时地板微震。
他望一眼场中,笑开,声音像抹了油的铜铃:“温侯远来,辛苦。今日不过随意一观,热热场子,叫百官见识见识并州军的雄风。”
“臣并州吕布,奉令护道,不敢以锋扰朝。”吕布拱手,言语平易,连讥连傲都不见,只像在陈述天气。王允眼中动了一下,他看见的是“不敢”的三个字——不是掩锋,而是把锋藏在“规矩”里。
李儒侍立于董卓侧后,面色温润如玉,眼底却似常有一缕阴影不散。他向前一步,笑道:“温侯一戟之名,洛阳久闻。今日殿前,若能赐观一二,朝廷上下,必能心服。”
吕布点头:“可。”
他看向张辽:“文远,先请。”
张辽抱拳出列,取短枪一把,骑上一匹高节健马,马蹄未动,人先沉住气。他对着校场外弩台一拱手:“并州狼骑试阵,请西凉弩手赐教。”
华雄冷哼,抬手挥出十名弩手列于斜线。鼓点落下,张辽腰背一压,马似离弦,刀枪未出,先用步伐扰其弩准——马在场内画出半月,半月的尖端每一次都擦着弩手的臂肘,落下时又正好退回一寸。
第三回,弩弦齐响,箭雨落空。张辽低笑,短枪上挑,挑飞一人弩机,再翻腕,枪身横击,敲在另一个人的护腕上,弩矢半途翻滚,插在了自己人的靴侧。
李儒轻轻拍了一下手,笑:“好身法。狼骑之精,在‘咬合’。可否再见咬合?”
吕布抬下巴,高顺已带二十狼骑斜入,张辽与之合成一个钩形,钩尖刺向华雄本部的一角,钩背兜起散在外的羽林小校,合而不乱,退而不散。
校场四边低声嗡嗡,像一锅未沸的汤——王允眯起眼睛,手指在案上无声点着:快,却不躁,狠,却有度。这是懂“止”的兵。
董卓哈哈大笑:“温侯将下如臂,使人快哉。”他转头,似随意般挥一挥手,“赐座、赐酒。”
赐酒之后,演武越发热闹。西凉骑推来一具立木,立木上悬一铜铃,以翻飞刀斫铃为戏。张辽不取,换作一名并州年轻骑士出场。
这人姓冯,名字不起眼,手里拿着的却是并州匠人新制的环首刀。
他策马绕行一周,忽地把环首往外一抛,刀在空中转成一道圆,刀身擦过铃舌,叮的一声,清脆入耳,刀却稳稳落回他掌心。场边响起一小阵掌声,百官里亦有人低低叫好。
华雄脸上颜色一变。他向董卓一拱手:“相国,末将请与并州将一较。”
董卓笑不答,目光转向吕布,像是将一个杯沿推到他唇边:“温侯意下如何?”
吕布淡淡一笑:“殿前是戏,不是战。戏里人若死了,便不好看了。”
这一句,轻,却如钉。华雄的手紧了一紧,甲片间发出很细的摩擦声。董卓举杯,笑声更响,目中却有一丝不快闪过。
李儒向前半步,收了收袖口:“既如此,不比刀枪,比马如何?洛阳御厩近来得一良驹,赤骨、兔目、身生异纹,跑如飞鸟。今日正欲献相国。相国以为,良驹当配英雄。”
说话之间,厩卒牵出一匹马。它毛色红得发黑,鬃毛如燃,四蹄立地,蹄边的尘都被它踢得不敢黏。
马眼圆而不浊,眼角有切刀一般的光。它一进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了一下息。有人低声道:“赤兔。”
赤兔的鼻翼一张一翕,吐出的气都带了热。
它先是不服,头一仰,厩卒几乎被它拖开的半步。吕布的眼在它身上停了一瞬,像是被某种特别的节律打了个照面。他向前两步,伸出手,却不是去摸马头,而是去按它的肩。
那一按不重,按在筋与骨的关节之处。赤兔的耳朵先动了一下,本要咬来,忽而顿住,像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见的节拍。
“好马。”吕布轻声。
董卓笑道:“温侯若喜,可纳之。”
陈宫在旁,袖中的指尖拧了一下衣角。
他看见赤兔不只是马,还是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端在相府,一端要拴住并州军的气。这是一份“情”的礼,一份“名”的礼,也是一份“约”的礼。
收与不收,都是局。
吕布却未急着伸手接。他转身,向董卓躬身一揖:“相国厚意,布心领。赤兔绝世之骏,若归于并州军,当以军制纳,不以私礼受。请以赤兔归入护道马籍,名为‘护道一号’,由相国玺书点记,以示公心。另并州军昨清沁水隘口,缴得西凉弩机二十,愿以此献,为城中守备之用。”
这番话,把一口将到嘴边的酒硬生生转了个向,倒在了公器二字里。
董卓笑容凝了半瞬,随即更大:“哈哈哈!温侯以天下为胸,视物为器,不以私好乱公,真大丈夫也!好,好,就依温侯。”
李儒的眼在袖口里暗暗一闪。他听见的是“不以私礼受”,也是“归入护道马籍”。看似奉承相国,实在把线截断了一段——赤兔不是董卓的恩,而是护道之器。
那器可以借,可以点名,却难以反咬成“私恩”。王允在凉棚下听得分明,眉稍挑起,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意。
赤兔被牵至并州营侧的临时马栏,先由马官验看。
吕布亲自近前,取了一把短戟(为护道而制的轻戟),让赤兔闻了闻。马喷了一声,抬蹄,蹄尖落地极轻。张辽忍不住笑:“主公,这马认人。你方才按它肩头那一指,怕是把它的‘劲门’找到了。”
“马与人一样,劲门找对了,便知何处使力。”吕布顺手从地上捡一根细草,把草尖在赤兔鼻前轻轻一晃,赤兔瞬息静下,眼里的锋也往里收了收。
马官在旁直咂舌:“这等驯性,只怕是天生认将的。”
殿前戏未止。
李儒见赐马一计未能系住心,笑容仍温,转手唤人再抬上一木架,架上立了三根青竹,如三戟并列,竹头悬着铜铃:“温侯戟法无双,可否以戟挑铃,鸣而不碎?”
吕布接过轻戟,拎在手里试了试重量,眉间微蹙——这戟略轻。他抬眼,向李儒笑了一下,不言。
随后,踱步至竹前,戟尖先垂,呼吸一沉,肩背松开,腰力才像一条看不见的绳,从脚下沿腿、沿腰、沿背传到臂上。他忽地往上一刺,刺到半途,戟又陡然一顿,像有人在空中抓住了它的尾。
铜铃被风一挑,叮的一声脆响,响意未绝,第二铃又起,第三铃随之颤。三声连珠,声声不裂。戟尖在最后一瞬贴着竹皮微微一勾,像掐断了一线浮躁。
董卓鼓掌,掌声如雷。百官齐呼:“好!”
华雄脸色铁青。刚才他请斗未得,如今又当众见这等火候之法,心里那团火像铁器落在水里,嘶嘶炸开,却奈何不了对方。
他咬牙,忽地抬声:“温侯戟精,末将甘拜下风。但战场上不只有戟,还有心。温侯愿与末将饮一杯么?”
他这是要以酒试人。并州军入城约定“三不”,酒为首禁。
吕布望他一眼,眼底没有轻蔑,只有一点让人看不透的笑意:“今日是护道之职,不饮。待他日清路,洛阳安,人无饥寒,届时与你纵饮三百杯。”
这一句,像把一个重理按在所有人心里。
王允的手指在案上停住,慢慢放松。董卓笑,笑意半真半假:“温侯好规矩。好!既然如此,殿前戏便到此。温侯入相府坐一坐,吃口饭,如何?”
陈宫在一旁唇角轻动。吕布抬手拱:“谢相国美意。然军中诸务未毕,且请恕布先回营,改日再叨扰。”
他抬手,向王允所在凉棚一揖,“司徒,某并州人,粗鄙,不谙礼,改日愿向公请益洛阳旧制。”
王允眼里掠过一笑意,拱手还礼:“温侯爱民护道,自是洛阳之福。”
董卓的笑声在风里飘了一阵,终究压下:“温侯自便。”
并州军自殿前退下,行至半途,李肃悄步上前,低声道:“温侯,赤兔虽入护道马籍,然御厩有惯例,须派一名相府马工常驻,以便照拂。”
吕布看向陈宫。陈宫道:“依例可。但并州营驯马法与御厩不同。赤兔以两制混用,恐乱其性。不如请马工来我营学我法,学成后再交替看顾。”
李肃停了停,面色微变,随即笑:“温侯所虑有理。末将转达相府,择善而从。”他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并州军,不给你插针的地方。
傍晚时分,营中自有市人送来温水与粗面。高顺派人收下,留下钱,钱辛辣得像干姜。
陈宫用简牍记下今日所见:“一,李儒用‘礼’求心,未得;二,董卓以‘笑’压局,笑中有恨;三,王允观阵,眼中有算;四,华雄受辱,必求一胜。”
他把简牍递给吕布,又低声道,“主公,明日若相府再招,或宴、或问、或困。我们要么去,要么不去;若去,带谁,不带谁;若不去,借何由——这些,都要先定。”
“去与不去,都得在我们的节律里。”吕布看着简牍,“去,带文远与魏校尉;不带高顺。”他顿了顿,“且让魏校尉换一身不显眼的甲,坐末席。”
陈宫明白了:魏校尉曾在战中斩得小名,李儒未必注意,但他心硬,可观人、可记言;高顺是锚,不可贸然置于局中。张辽是齿,宜随主入,随时咬断局中小线。
夜深,营外风息。吕布独自去看赤兔。
马厩里灯影如豆,赤兔侧卧,听见脚步,先是不耐烦地摆尾,旋即起身,鼻中呼一口气,走到栅前,用额头在木栏上轻轻一磕。
吕布伸手,指尖沿它的鬃毛一寸寸理下去。这马的毛发与一般不同,密处如炭,疏处如火,手下滑过去,能感觉到皮肤底下那一股活着的电。
他取了方天画戟。戟身在灯下暗沉,刃面毫光藏在里头。
他没有舞,只有三下——刺、拨、挑。每一下都在极小的幅度里完成,空气却跟着震了一下。赤兔的耳朵随着每一下颤一颤,最后安安静静地垂下,像承认了某种秩序。
“你从今往后,便随并州走。”吕布低声,“不随人,随道。”
马似懂非懂,轻轻打了个响鼻。
陈宫在厩外站了一会儿,才漫声道:“主公,今日之局,我们得了一口气。但相府不甘。李儒的手会更细。我们须预备三事:一者,官道外的流民;二者,武库里的粮械;三者,城中士子的舆情。”
“流民,先行放粟,派魏校尉分批施粥。”吕布道,“武库,表明愿以弩机为献,借此以‘点库’为名探其虚实。士子……”
他抬眼,笑了一下,“士子要的,是名义。给他们一个‘并州护道’的名,他们便有文可以写,有话可以说。”
陈宫轻叹:“主公,你如今是猛虎入京。虎若只猛,必为笼所困;虎若会戏,便在笼上走。”
“戏也得真刀。”吕布把戟放回戟架,回身望向远处城影。那城在夜里像一块压在胸口的铁,他却并不厌它的重,“明日见王允。”
陈宫一怔:“相府未必乐见。”
“越不乐见,越见。”吕布道,“我今日把赤兔纳入护道马籍,是把一条线剪短。明日见王允,是再剪一条。”
“哪条?”
“名士之口。”吕布的目光像一把钉,“我要他们先开口——说并州之义。”
城内更鼓四更,风从墙缝里吹进来,吹动泛黄的门帘。
营地里有人翻身,有人轻咳,有人梦里握紧刀柄。
赤兔低下头,靠在木栏上,木栏轻轻地响了一声,像有人在夜里叩了一下门,又像谁在心里的某处,挂了一只铃。
那铃不响,便已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