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风自黑石渠深口吹来,携着盐与药混杂的冷甜,像一只舌头在石壁上舔过。
城楼上三盏长明火仍在,光不高不低。鬼医提着青葫芦来到中军帐,掀帘入内,声音懒懒,却藏着绷紧的筋:“第三波‘浪’,今夜戌时必起。要压死它,需‘断鳞藤’三年老根,再和上‘荆铁粉’一撮。”
陈宫挑眉:“铁粉从何来?”
鬼医用骨针轻点案面:“印、针、锁,皆可。印上的粉太薄,针上又少;最合用的是‘铁蛟锁’——荆人堵兽道用的锁钩,锈黑如泥,粉气最足。”
陈登把昨夜所得里账摊开,指尖在“鬼磨崖”三字上停住:“‘铁蛟锁’便在东支‘鬼磨崖’的第二折兽道里。”
吕布倚案而坐,颈侧白布仍在,布边红意已浅。他沉声道:“我七日之诺在身,不上阵,不披甲。老根须取,铁粉须得;秤法照旧。文远。”
张辽抱拳:“末将在。”
“今日之去,止以救药,不为争锋。”吕布的声音不高,却把帐内每个人的背都压直了半寸,“若‘荆’伏在谷,勿恋战。辰时出,未时前返。你若不能返,传我令——庞温暂摄并州新营,陈登移秤南门,高顺守北门。——但我信你能返。”
张辽眼神里亮了一线寒光,抱拳应诺:“末将谨记。——主公交我一诺,文远以血践之。”
“以血践诺”,四个字落地,帐中一静。高顺只“嗯”了一声,把重刀往后一挪,刀背在鞘口轻轻一撞,像一记敲定。庞温站在末排,目光不动,指尖按着灰板上昨日新写的训条——“秤前不动,刀在人后”。
鬼医掀开葫芦盖,捞出一包药袋,挨个塞进张辽的挎囊:“清辛散两袋、湿帘一幅、牛膏一刀、断鳞藤汁一小瓷、骨刀一柄、风袋两只——记着,我说三次的旧话:‘热走、寒收;先温后寒;三息一住’。庞温、陆十三各带一名老卒入兽道,吕飞——眼用来‘看风’,嘴用来‘吹气’,枪先不动。你若动,回营挨我三针。”
“诺。”吕飞压下胸中那股热,把黑缨又往枪杆高处挪了一指,结打得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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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队出北门。并州新营半缨在风里伏着,庞温在列,陆十三肩负湿帘,老卒背着风袋。张辽只轻甲,腰佩横刀一口,剑鞘旧而亮;吕飞在第七,眼里有火,却被他压在“下”,胸口那只鬼医给的陶哨冰凉贴着皮。
东支谷口,鬼磨崖侧,枯榆下的灰灯已灭,烟痕未散。风偏西。鬼医抬头嗅了一嗅:“粉在底,弩在背。”两面湿帘先立,像两片贴地的云,风袋在帘后一开一收,鼓起的风将谷底浮粉往下压。陈登把小秤置于石隙边,秤盘上只压一物——军中文书一封:“为救‘神将’,夺药不杀。”
张辽不看秤,只看风。他抬手,队形瞬变,仿佛一张狭窄的网从石与水之间悄悄探入。庞温一个翻身,整个人已钻进枯榆根下黑口,水拍膝上,冷得像两只手沿着骨头摸。他吐出一口气,把那口热按在脐下,向前匍匐。陆十三紧随,老卒扛帘而入。张辽最后入洞,回身只吩咐一句:“吕飞——看风看沙。”
“记得。”吕飞贴在湿帘边,指点帘沿寸许的高低。鬼医慢吞吞地拎着葫芦,斜倚在崖石上,一双眼亮得像猫,盯着洞口那道灰。
洞中光黯如铁。石缝里细水串串,像谁在上方撒了无数根透明的丝。半丈处,兽道被草囊塞死,草根渗出油光。陆十三伸刀挑一缝,鼻翼动了一下:“火膏。”庞温取出牛膏,薄薄抹在草囊上缘,火膏遇牛膏,烟头一沉。老卒把湿帘一扬,帘如水贴在草囊上,隔了那口“毒”。三人合力,草囊一点点让出缝隙,一寸、两寸……忽听“嗒”的一声,细如蚊鸣的弩矢自上而下贴着石滑过,插在湿帘边。一股淡得几不可察的甜腥钻入鼻孔。老卒一咬牙,将风袋往上一抵,袋口鼓鼓,像一张大嘴把那股甜吸住,吐向下方石缝。
“有人。”陆十三低声。上方石隙里有极轻的爬动声,似有三五人背贴石滑行。张辽在后,手背贴石,掌心凉。他把剑鞘轻轻向上一翘,剑身未出,鞘先上顶,顶住石缝处某个突起,突起带动一串细索微响——“蛟索”。张辽唇角一抹冷:“荆人把锁做得像蛇。”
他不急斩索,反手把一小撮断鳞藤汁涂在剑脊上,靠近蛟索处轻轻一抹。汁气一出,蛟索上的黑粉遇藤汁,发出“呲”的轻响,像蛇被灼到,微微缩了一缩。张辽借势把索往里再推半寸,整条索失了先头的力,像被按住了喉。
缝开到能容一人,庞温一头钻过。前方暗潭陡现,水黑如墨,潭心浮着一团灰,像一张眼皮。灰下是一团苍黑之物缓缓起伏,蛇皮样的鳞组在水光里暗暗移动——一条乌涎大蟒,盘得已有半间屋子大。潭石上横着两柄铁锁,锁尾勾着干草囊,囊里糊着黑膏,风一来,味便顺风走。
陆十三的喉结动了一动,悄声:“‘毒蛟’。”
“取根。”庞温的声音平平,“左三尺,石缝里有‘母根’。不可掘,只割‘侧须’。”他用骨刀将牛膏薄薄涂在指腹,探入石缝,一线一线找。老卒把湿帘半幅挂在上风侧,另一半裹在身上,像把一片潮水缠在腰间。张辽伏在庞温之后,剑在掌,指尖的茧磨着剑脊,发出极轻的一线凉。
潭中那团黑忽然一松,圆形的水纹推开,像有人在墙后呼出一口气。下一息,蛟首跃出。它的眼睛不是眼,像两枚墨砚被谁小心掏空,湿滑而冷。它的舌信分叉极长,每一次吐出都夹着一种阴甜的辛气。张辽眼神一紧,刀未出,人却先退了半寸,把气压在胸下,护在庞温与陆十三身前。蛟首一摆,尾如铁鞭,从水中抽起,直击湿帘。帘被“啪”的一声打出一道褶,又因为水重与药气粘着未断。老卒双臂一抬,生生把帘再提上寸许。
“左一寸。”吕飞在帘外低喝。他眼睛盯得死,帘下抽起的每一缕白他都看见,白厚的时候他便指,白轻的时候他便按。鬼医站在他侧,葫芦口正对洞口,里头一小团青烟忽伸忽缩,像一条蛰伏的小蛇。
“割。”庞温终找到了。石缝里伸出一截老根,色如铁青,皮纹细密,像蛇鳞重叠。他把骨刀斜斜一挑,根皮皮下一点乳白的汁慢慢渗出。他不贪,斜切住一段指节长的侧须,再以牛膏封其断口,手法干净利落。陆十三低低一“好”,正欲取布缠之,潭心的蛟忽地卷身,尾鞭横扫,直抽向庞温腰间。
“当心!”张辽一声,横刀一架,刀背与蛟尾相撞,闷响一记,震得虎口发麻。蛟尾力沉,刀柄斜出,他借势退半步,把力卸在腿弯,脚下一滑、半跪,膝盖被石角擦破,血一冒又被水冲去。蛟首乘势回摆,朝张辽面门直吐一信。那信头上粘着零星黑粉,味道冷甜。张辽眼皮一垂,剑鞘抬起半寸,正挡在信与鼻口之间,“呲”的一声,粉落在鞘上,立时起了小小黑泡。
“后!”吕飞在帘外一声,“风往后了!”
“风袋!”老卒把风袋朝上猛一鼓,袋口像一只大嘴把往洞里的风吸住,吐向洞底。鬼医同时把葫芦口一翻,一缕青烟“噗”的一声压向下游。“三息!”他喝。
“一。”庞温没抬头,第二段侧须又割下,牛膏再封。第三段最靠近母根,骨刀要绕一缕极细的皮脉,他手腕微微一沉,气沉到丹田,刀尖像鱼尾轻轻一摆,断处齐整。就在刀尖起的那一瞬,一根“蛟索”忽从侧壁出,像蛇从土里钻出,直缠张辽腕。张辽不躲,让索缠住左腕,右手一旋,剑逆着锁势一滚,锁在剑与腕之间打了个死结。他向后一扯,整条锁被从石缝里硬生生扯出半尺,锁尾的铁钩“啷”的一声落地,撞在石上。铁钩黑,钩眼里密密嵌着黑粉。张辽心里一喜:铁粉有了。
“二。”鬼医的声音像一记鼓在帘后,稳而冷。
“走!”庞温把三段老根以牛膏裹好,塞入陆十三怀里。老卒提帘,侧身欲出。蛟在水中怒极,身子像一团黑铁扭成绳,尾鞭横扫,直砸在张辽胁下。张辽胸腔里闷成一团火,眼前一黑,耳中嗡的一声,他咬住后槽牙,硬把这团火按下去——“三。”
他把缠在腕上的蛟索往身后猛一抛,铁钩一端卡进石缝,“嘣”的一声,锁绷成一弦,蛟尾再扫来时,恰被这一弦侧挡一线,力道分出三分。张辽乘势一剑平削,剑未出,鞘先磕,磕在蛟首下颚的软处,蛟首“咝”的一声,信缩,身子向水下一沉。
“出!”庞温一把把陆十三推入洞缝,老卒回身扛帘。就在这时,侧壁处突然射出三支短矢,矢头细而红,显是涂了“迟肌”。张辽抬鞘挡了两支,第三支擦过他的胁下旧伤,衣衫当即湿一片。他低头看了一眼,笑意竟从唇边掠过——“以血践诺”,既许,便当受伤。腿下一沉,膝再一磕,他反手把那枚跌落的铁钩抄起,顺手塞进怀里。
洞外忽有一缕极细的笛声,像夜里鸟的啁啾,却带着毒。吕飞胸口一热,陶哨几乎要应声。他猛地记起鬼医的吩咐,唇不动、气先沉,把那口热一压,低喝:“帘右一寸!”
老卒身子一偏,帘边正护住从右侧飘来的那一撮最厚的白。鬼医笑骂:“小子有长进!”葫芦口再一翻,青烟如蛇在地面爬,裹住白粉往下压。
“有人射笛。”陈登冷声。他抬眼看崖上阴影,一人披灰,口含短笛,正要吹第二声,袖中一物疾飞,“叮”的一声打在笛尾,那人“噫”了一声,笛落,身影踉跄,险些滚下。
“是‘巢三’。”鬼医眯起眼,鼻里冷哼,“荆楚蛇胆调出的‘蛟笛’,敢在老子面前吹。”
巢三站稳身形,手腕一翻,抛下两包黑物。张辽正出洞,眼角一瞥,见那两包黑物在半空微微发亮——火膏掺了盐。老卒刚欲抬帘,张辽抢先一步跨出半身,鲜血正从他胁下浸出。他把那两包黑物用剑鞘“拍”向水面,“噗”的一声闷响,黑烟在水上铺开,却被风袋前后两股反风夹住,升不得,滚不得,反被压回崖下。巢三冷笑,正欲再抛,鬼医抬手一指:“看你娘的‘三’。”一枚涂了断鳞藤汁的细针从葫芦口跃出,偏不直奔要害,只钉在巢三持包手的虎口。巢三吃痛,手中第三包打偏,砸在离他脚不到一尺的石上,烟头一裹,他连连后退,几乎撞落。
“退!”张辽低喝,最后一个出洞。蛟索被扯断一根,洞内的蛟因痛狂,尾连扫三记,湿帘被打得像鼓皮一样颤。老卒一把扔出风袋,风袋滚在地上“咕噜”两圈,堵在洞口。一行人贴着湿帘退向枯榆根,风倒,烟沉,粉散。
出谷。阳光一照,诸人只觉心口一松。张辽回身看那条黑索,索头仍在石缝里发黑。他从怀里掏出铁钩,掰下一颗指甲大的一片黑锈粉,递给鬼医:“粉,够不够?”
鬼医接过,凑鼻一闻,点头:“这撮‘荆铁粉’劲足。老根有三段,粉有一撮,汤有三味,今夜便可按‘温收’。”
“走。”张辽把血抹在衣摆上,不再看。他脚步不快不慢,像一根被火烧过的铁,通红之后被人按入水里,冒一缕白气,硬得更透。
吕飞在后,眼里火亮,不过不是乱跳的火了。他看见张辽胁下的血,喉头一紧,却按住不说。他想起主公清晨那句“我信你能返”,心口有一根看不见的绳悄悄拉紧——“以血践诺”,原来不是喊给别人听,是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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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前,队返宛城。城上不击鼓,三盏火仍在。高顺站在门洞下,见张辽负伤,眼皮未动,刀背轻轻一横,像一记问安。陈登接老根与铁粉,立刻入帐。鬼医把炉子架在案边,火不大,火舌短,像一条小兽吐信。他先把荆铁粉扒在一边,挑出极细的一撮,入牛膏中调至微亮;断鳞藤老根切纸薄,入汤先煎;汤温至一线,荆铁粉分三次微微点入,汤色由清转青,由青转乳白,边缘起了细密小泡,像春风里冒的新芽。鬼医低声:“收。”
“收?”陈宫在旁。
“温收。”鬼医笑,“汤不可滚,滚则乱,乱则药性浮。以温逼,逼出‘三尾’的尾,再以‘收’按住‘迟肌’的‘滞’。你昨夜的针走‘肩井’浅三分、‘缺盆’浅二分,今日再在‘天突’外一点点,以此汤雾化,徐徐灌之。记着——三息一住。”
吕布坐于几前,颈侧白布已换,伤色淡。他未问汤,只看张辽的胁下:“伤几何?”
“皮肉。”张辽答得干脆,“可用。”
“可用也不用。”吕布道,“回营按息,守夜免。你把‘以血践诺’四字写在营墙上,我替你刻。”
张辽一笑,拱手:“谨遵军令。”
汤成,鬼医先以雾化之气引至吕布颈侧,药香微甘,不烈。陈宫依他所示,针走三处,温逼、寒收,吕布舌抵上腭,三息一住,神不散。半盏茶后,他胸口的冷意像被人用一张细网从里往外慢慢捞,捞至咽,再逼回胸,安在“下”。鬼医瞧他唇色一转红,咂嘴:“这口命,借得不亏。”
陈登持里账与‘荆蔡’小印,封缄交快马:“往南阳。秤与印,三日会于宛。”
黄昏时,蔡母在城南官驿起行。并州新营十人护送,陈登亲押文书。蔡二在军医所门口远远望着,眼里那点亮,像一盏风中也不灭的小灯。他对着北门楼方向长揖一礼:“将军之秤,救我一门。”
夜将至。城楼上三盏火仍在,鬼医收针,打着哈欠骂了一句脏,转身时又回头看了看吕布:“今晚可睡,不必逆天。”
“我睡,你看风。”吕布笑。
“看便看。”鬼医靠在门洞边,青葫芦在腕弯里一晃一晃,像一条睡着的鱼。
张辽回营,庞温把灰板钉在营门上,“以血践诺”四字粗而直。并州新营少年围着看,吕飞站在一旁,手抚枪尾黑缨,缨在上,狼尾在下。他仰头望北门,心里轻轻吹了一下那口气,不出声,只把气送到“下”。他知道,今日他们在谷底所夺的“仙草”,并不真能永生,它救的是一口‘气’,救的是人心里那点不愿服输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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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更半,黑石渠方向有轻轻马蹄声至,又散。高顺持刀巡两圈,刀不出鞘。鬼医在城头打盹,骨针在指间转了又转。陈宫伏案,写一行字,贴于军门:“凡我并州,诺比命重;阵比人重;秤在法上,刀在人后。”
吕布在帐内,按息而坐。胸中那条被逼回“下”的冷,像一条被塞进瓦罐的蛇,只吐信,不敢出。他把手按在案上的那枚小印上,指腹微凉。他记起晨间张辽那句“以血践诺”,心中忽有一线暖。霸主之诺,须有人以血去撑;虎臣之血,正为此诺流。
天将五更,北门井前的秤还立着,木牌背面仍是“民、阵、证、命”。风过,牌与牌相击,发出“嗒嗒”的声,像有人在心上敲。黑石渠背后,断鳞藤的母根在石缝里蜷着,伤口已被牛膏薄封,汁液缓缓流回根心。它不知人心之事,只知在风里再攒一寸“活”。
而宛城里的人都知道:今日这一撮铁粉与三段老根,不只压住了“浪”,也压住了“荆”的胆。明日郡丞至,秤与印会;今晚城中安,军中稳。有人悄悄对着营门那四个字点头,声音极轻,却有力:“‘以血践诺’,我等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