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三更,晋阳的义灯仍亮。风从北原来,吹得法牌黑底上那几行白字更直,像一把把插进土地的短剑。城西鼓楼下,军更与铜漏换声,一滴一滴,像在数一座城的脉动。
陈宫伏案而坐,烛火不跃,他的眼里却有光——那是从并州一路生长出来的光:灯、牌、券、斩台、互济,像五根筋,把一州的骨肉牵起来。
“主公。”夜行校来报,声音低却稳,“长安诏书东传,言并券非礼,义灯非制,斩台非职;又有太原旧族联名,欲‘奉诏纠并’。”
“高门要动了。”陈宫把竹册合上,抬眼看窗外,“越是旧的,越怕亮光。谁领头?”
“太原郭氏、上党韩氏,附以河东两家。合甲仆三千,闭门屯粟,夜里有人撕牌、掀灯,言‘并州乱政’。”报者顿了顿,又道,“郭氏门下有客,号称得相国亲笔。”
“名来压法。”陈宫轻笑,笑意不温,但稳,“照章行‘三帖’:一请灯;二请牌;三请券。请其照灯对印、于牌下对理、凭券对账。三帖三次,至日出,仍拒,则行法。”
“诺。”夜行校退去。
他一退,张辽从影里出来,长揖:“宫,郭氏门阙高,门下养客勇悍。小心。”
“阙高?便在门口立一盏灯。”陈宫把笔往砚里一按,“灯照到哪儿,哪儿就是‘界’。越界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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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外,郭氏祖居在一片低缓的台地之上,门阙高大,兽吻雕得牙齿毕露。门楣上“太原郭氏”的四字金漆被夜露打得发黑,仍自负光华。门外的照壁画着麒麟出云,墙脚却新堆了土囤,囤口盖着青毡,毡下是米,是救命的冬天。天未亮,门内灯火已烫,人声低,甲光隐。堂上坐着三五个身着绣衣的长者,面色或黄或白,眉间俱有怨色。
“并券简陋一纸,也敢压我旧礼?”主位上郭老翁捋须,冷笑,“司徒府远,晋阳近。我们不动,他们就以为我们怕;我们一动,他们便知高门还在。”他话落,一名门客递上一道白绫,“相国李某所书,禁并券、毁义灯,违者按假制诛。”郭氏重重一点头,“有此名在,天下莫不从。”
又有人道:“并州三帖到了。”他把三枚素木小牌递上,牌上: 请照灯、请照牌、请照券,字刚劲如刀。郭氏把牌摔到案上:“笑话!灯照我郭氏?牌压我郭氏?券比我郭氏帐?关门,闭营,看他敢如何。”
城门并不开——却有一盏灯,在门槛边静静立起。牛角罩光,火芯像一粒金米。灯一亮,门内外都静了半息。郭氏家丁骂:“谁立的?”门外答:“并州法。”骂者举脚欲踢,踢不到,脚腕像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按住,麻了一下,便不敢再动。家臣们相视,怒火在瞳孔里乱滚。那盏灯不动,灯下早有法牌,黑白分明,四行字轻,却重。
第一帖入门未获应,第二帖贴在照壁,仍被人一把撕下。第三帖送至堂上,门客把帖抖进火盆,火焰咬上木片的一瞬,外头斩台边黑旗微颤——夜行校在看风。陈宫算到第三帖会毁,已令工械校在门外铺好软渡,令夜行校布好铃场,令法度校摆好竹册,令陷阵营把斩台置在阙阴。他不急杀人,他先“立界”。
“时辰到。”他看着铜漏最后一滴落下,起身,“告之:日出后,三问礼;问毕,不服,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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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将出,东天微鱼肚白。吕布骑至郭氏门外,不持戟,玄披束风。他在斩台边立定,目光先落在那盏灯上——灯心安稳。他沉声:“三问礼。”
第一问:“郭氏守券乎?”竹册摊开,互济之路来往之券排作蛇阵,郭氏粮出多少、收多少,清清楚楚。郭老翁冷笑:“天下粮仓,姓郭,岂能与你小小‘并券’对帐?”
第二问:“郭氏守牌乎?”法牌四行,前日夜里有人撕,今日清晨有人踩,证据俱在,鞋底泥印与门内院石上残泥对成一线。堂中静,只有火盆里炭裂“噼”的一声,“名在”,心却虚。
第三问:“郭氏守灯乎?”灯立三更,门内三次出手,第一次欲覆,第二次欲踢,第三次欲偷换灯芯为腊。夜行校将“影灯芯”取出,白纱内牛油未干,腊油藏于袖。“越线三犯,越法三条。”陈宫收扇合掌,温声而坚,“礼问已毕,法行。”
郭氏长子勃然起身,掣刀欲劈,“你们这些乡法,怎敢压我诏书!”他手中刀才过腰,门外铃场“叮”的一声,一道影子贴他刀背而入,拦住手腕。他力道难收,刀尖偏,劈在案几角上,“喀”的一声。吕布眼皮不抬,淡淡一点:“越线。”
越线,便入刀。高顺一步出列,沉声:“按法、按条、按械。”他不拔戟,只手一挥,陷阵营分成四楔,楔头并不冲人,先“钉”向门闩与垛口,钉住能发乱之处。张辽则带弓骑校绕至侧翼,按下两处小门的闩,截住可能逃出的家丁。工械校的人早把“软渡”铺在青石上,家丁的靴子踩上去,声全被吞。焦万站在灯旁,一只木杵横手,像个看热闹的老汉,眼睛却比灯亮——谁的手越线,谁的脚偷近,他一敲,轻轻的,像敲在每个人的脸上。
郭氏老翁终究沉不住。他把所谓“相国亲笔诏”高高举起:“有诏在,谁敢!”他话才出,陈宫已笑:“诏者,名;约者,信。名若伤信,谁从?信若扶名,自成礼。”他抬手,让人把“民约册”摆出来——那是在互济路边、义灯之下,千百乡社的手印,密密麻麻,红若星海。他一页翻过一页,郭氏的眼神一点一点退后,退到门榻边,退到门槛上,退到兽吻下。
“郭氏。”吕布第一次开口,声音低,却像斩台边的铁,“你守诏,我守法。法与诏,不相犯;但你挟诏破法、挟名伤信——是为‘逆’。”
郭氏长子暴喝,指着斩台:“想斩我郭?”音未落,门内右侧的木楼上,一人以弩偷袭,箭冷冷落下,直指灯。焦万脚未动,指一弹,箭身在灯前一寸的位置被他“挑”开——不是以力,是以“收”。箭偏,斩台旁黑旗轻摆了一摆,像是对那只偷袭的手摇了摇头。高顺抬手,陷阵营一人“点、扣、缚”三下,那偷弩者肩膀一松,膝一软,已在地上。
“斩台立在此。”吕布向前一步,玄披收拢,目光直抵郭氏的眼,“不是斩你郭,是斩‘越线’。”
郭氏侧后,门客突然大呼:“护高门!”数十人执短兵挟盾自门后扑出,直撞“铃场”。铃声齐作,又齐止,像有人用一只大手覆了过去。这一刻,众人只见一条虎腰的影子挟风而入,铁臂一横一钩,先把第一个举盾的手腕“扣”住,再向下“按”,将其半身重力收于一寸之中,人在瞬间“软”了下去;他借势后撤一步,左拳往门闩上轻轻一“顶”。不是猛,不重,却合了力道的“骨”。“喀嚓”一声脆响,门闩木芯裂开一道缝。
“庞狼!”焦万在灯边笑着叫了一声,“收得住了?”
“收住了。”那人咧嘴,眼里黑光像钢烧红又收回的那一线。他正是武举擂上被判“再修三月”的铁匠壮汉,此时缠着铁臂绷带,十指缠麻,拳心却空,吐纳如丝。他再出一拳,不打人,打堂前横梁,拳起寸落,梁上的尘土“哗”的一串落下,震得堂上祖龛里的木牌轻轻一响。郭氏心里那根“名”的弦,像被这一下敲松。
“并州恶来!”门外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喊声里有惊也有喜。“恶来”二字,自古是指力士勇士的浑名,落在庞狼身上,竟觉顺。
“不要砸门。”高顺冷冷一句。庞狼拳头一沉,开开合合,像把火焰握在掌心,却不让它烧出手背。他转身,双掌一推,把那道破裂的门闩像推弓般推开;门闩断处并不飞散,断面整齐,木刺不乱——力收在骨上,不溢出一分。这一“碎高门”,碎的不是木,是旧权之“胆”。
门闩开,门不再是“门”,而是“界”。界一分,法便可入。陷阵营把“界”两侧钉住,工械校把软渡从门里铺到院里,把声吞尽。法度校的书吏一步跨入,站在堂前的灯影下,三问再问:问粮出、问券对、问牌毁。堂中老幼俱在,几名妇人抱着孩子,孩子眼里看的是灯,不是刀。
“郭氏。”陈宫把扇插在腰间,双手拱一拱,“你若肯照灯而辩,法自明;你若挟诏而拒,刀自直。并州不欲杀人,欲杀‘越线’。”
郭氏老翁看着祖龛,看着门外那盏不起眼的灯,看着斩台边黑旗,他手指抖了抖——不是因冷,是因多年守“名”的手头一次遇到“信”的沉。半晌,他忽一跪:“小儿辄犯法,家臣擅毁牌,罪当坐。郭某愿开仓平粜,三月;愿立护灯会,三月;愿捐旧印一方,归于并州法。”他侧首一瞪,长子喉头滚动,最终把腰弯了下去。
“斩谁?”有人在门外小声问。
“斩‘越线者’。”焦万指向那偷弩者与三名夜里撕牌者,“斩在牌下。”他声音不高,却硬,像斩台的边缘。一刀落,一刀落,血在雪上铺成两三片,却不四溅。斩幕后,焦万把木杵靠在旗下,深吸一口气,把眼里的火压回去。
庞狼站在门侧,铁拳松开,手心通红。他看着孩子们缩在母怀里,不近,也不远。他把拳举到胸口,按着“止”的节律,悄声吐纳。焦万从他身边走过,轻轻用指背碰了他一下:“收得好。记着——‘碎高门’,不是碎人,是把门上的旧字抹了,写新字。”
“写什么字?”庞狼问。
“民、信、止。”焦万答。
陈宫让人抬出两方印:一方“并”,一方“民”。郭氏把自家的旧印放到一侧,郑重其事地按下“并”“民”两印,印泥里掺着盐,印出来的字略带白光,像雪里露出的米。印一落,院里有小小的叹息声,有笑,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