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仍从北面吹来,却不再带着昨夜那种刺骨的空。
敖仓四野,白日新开,粮车的木轮碾过薄冰与泥,发出一种柔和的吱呀,像是冬天里迟到的春水开始解冻。
仓门外,“并”“民”两字的法牌在日光下微微发亮,像两面别样的军旗,旗面上不是血与火,而是秩序与饱暖。
消息像风一样,比马还快。
“敖仓不烧!”“并州开粜!”“不夺民一粟!”……三两句口号被孩子当作顺口溜在村口绕来绕去,唱得大人心里发烫。狼骑驿使持印过处,义灯一盏盏点亮,白日里也不熄。
灯旁悬了小小木牌,写着“先孤老、后军属,再乡里”,字不多,理极清。以往乱兵最易趁火抄家的几个市镇,这一回却在灯影之下,排起了队。排队的人里有背母的少年,有咳嗽的老人,有拖着鼻涕的小儿——他们眼里不再只有恐惧,还多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敖仓的钟在辰时轻轻响了一下,响声并不大,偏偏传得极远。离此百里外的破庙里,曹操披着斗篷,听着钟声,似乎看见了那口钟背后的手。他把手摁在沙盘上,掌心却不是杀伐的燥,只有凉。荀彧立在一旁,低声道:“主公,河内使者回报,‘并券’已入市,盐可通、铁可押,愿与我军互保粟道。”
曹操点了点头:“并州以法为兵,能守仓,亦能守心。”他眼底有光,“取其法,借其道。传令:军中三日内不取民一物,取者斩;急作募粮券,以并券为准,先赈军中伤弱,再赈沿路乡里。去敖仓,不为索取,为互通。”说罢,他回首望向西北,笑意里有战与智:“此一仓,动的不是米,是天下之心。”
同一刻,袁术营中却是另一番天光。
袁术昨夜连拆三处帐,今晨又换了两次袍,脸色仍如霜里淬过的铁。他听得探子抱首而来,大声道:“敖仓开粜?以券换米?哼!不过把饥民哄住罢了。传我令:趋东百里,择市,封铺,征粟!”他抬手一挥,玉指一弹,甲士如潮而出。左右相视而不语,只有近前亲信小声提醒:“将军,民心未定,怕激而反……”袁术冷笑:“天下兵粮自古姓贵族,不姓‘民’!”话未尽,帐外又一名斥候滚落入地,嘶声道:“报——安邑西市已立‘义灯’,并州狼骑护之。市门前立斩台二,法牌四。小股流民起哄,已斩三人,余皆退!”
袁术一愣,脸上的血色像被人用刀子轻轻刮去。他猛地拂袖:“是夜郎自大!我军去,拆他一灯,掀他一牌,看他能奈我何!”他话虽硬,眼角却有微微发抖之色。旁侧主簿正欲劝,袁术已起身,提剑出帐。
大队兵马声势浩荡,逼向安邑。远远看见市门前那盏白日不熄的义灯,灯影之下,斩台如铁,法牌立得笔直。并州甲士无多,二百人而已,分列两翼,甲如乌鳞,戟如霜牙,各自垂目,以刀为界,并不开口。市口的百姓挤作一团,将又退又看,像一群雪地里受惊的羊。
袁术提马至前,仰天大笑:“灯能挡我?”他手一抬,亲兵便要上前。就在这时,斩台前一人拾级而上,身着重甲,目如铁灯,正是高顺。他不拔戟,不昂声,只把一块小小木牌举到胸前,让袁术与众军看清:牌上四个字——“犯法者斩”。他放下牌,手指点了点地上的界线,语气平淡:“越此线,斩。”
袁术笑声戛然而止,面上立起怒火:“你敢——”话未落,一名袁军都伯策马欲试,马胸越线一寸。高顺肩头微沉,戟影一闪,马蹄还未落地,马与人便分了家:马仆地喷血,那都伯瞪大眼睛,喉间“嗬”的一声,头颅已飞,落在界线内,滚了两滚,正正停在法牌下。血热,雪冷,蒸起一缕白雾,像一道极短的叹息。
两翼百姓齐齐吸气,惊声尚未出口,却被并州军如山的沉默压回去。更远处,已经举起石头的几个小泼皮,手臂像被冻住一样,再也举不起来。袁术的马向后退了一步,蹄下雪“咯吱”一响。他死死盯着高顺片刻,猛地一扯缰,咬牙道:“走!”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并州军不多,却不怕。”另有人接道:“不怕,是因为他不抢。帐里说先孤老,我娘昨夜就喝上粥了。”声音小得像风穿过芦苇,却一丝丝、一缕缕,把袁术部中兵的眼神吹得散了。队伍退去,面如土色。
袁术回到大营,掀盏掷地,怒意反复翻涌,最后像被自己噎住,喉间发出一声怪闷。他第一次意识到,刀不一定能把路砍开。
幽州方向,公孙瓒也在听风。
白马义从出名在“快”,可快,须得草料跟得上。冬风紧,雪压芦,行军以日计粮,粮以日计命。斥候翻身而入,报:“并州开粜并券,青州、冀县沿线立灯,市井可互通盐、铁。幽州诸县民自发结社迎券,乡绅观望。”公孙瓒的手一下握紧:“观望?”他沉着脸,命人取来冀州图,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两下,“观望便是趋新之兆。传令:北返整骑,回幽州固本。合诸县以轻骑疾趋河套,巡防——不与并州兵冲撞,不失边鄙之名。”
他坐定良久,忽然苦笑:“我等骑快,原来不过快在马背,慢在民心。”赵云立在帐外,闻言拱手:“将军,民心之阵,非骑所破。白马义从,亦当学法。”
冀州袁绍营,帐中沉沉。袁绍连夜未眠,眼下青黑。他把帐里诸将诸谋士召来。颜良、文丑立在侧,沮授、田丰分坐两端。军中不言而喻的寒气,比帐外更甚。
沮授拱手道:“本初,今并州挟仓而立法,诸县响应,民心可用。若以兵压,恐伤名;若以法应,或可借势。”田丰缓缓点头:“仓者,国之命脉。并州不封仓而封心,妙在‘不抢’二字。若与之争民,则失民;若与之争城,城失而民去。某愚意:遣使遵其法,以券易粟,优先军伤与乡里,示冀州之仁。再举贤吏,整户籍,纳仓税,以旧有士绅为节点,令其凭券为保,缓而夺权。”
袁绍沉吟片刻,心中利害翻滚。他既羡那“法”为兵之术,又恼那法出一己,逼得诸侯面上无光。颜良性急,握拳上前:“公何必屈?”文丑也道:“若我军直取敖仓,岂不万事快哉!”田丰冷声道:“用兵易,养兵难。今民心一动,刀锋易折。”袁绍抬手止争,忽问:“曹孟德如何?”沮授道:“孟德向来审势,不避一时短长,必先顺法以取路,待民心可借之势成,再与并州争‘义’。”袁绍轻叹一声:“可。”他终究点头道,“遣使往敖仓,循其法,赈我冀境——记住,告之乃‘互济’,非‘受制’。”
“受制”二字吐出,袁绍自己也觉齿寒。帐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似笑似叹。
更远些的关中,长安宫阙之下,董卓把一块炭挟到文火上烤,烤得油脂吱吱响。李儒双手笼袖而立,低声道:“相国,并州取敖仓,开粜抚民,诸侯多趋其法。其‘券’以盐为底,以铁为保,商旅利之,乡社信之。长安诸市已有人私下易券。”董卓“噗”的一声,炭火溅出火星,落在毯上,熄了。他眯起眼:“他敢在我地界行他法?”李儒道:“法之所到,恰在民心所向。相国若禁之,恐市井初安又乱;若循之,恐并州之名入关中。”董卓沉默良久,忽然把炭钳往案上一掼,冷笑:“法?法是刀,握在谁手便姓谁。传令:太仓开粜三日,厚赐关民;并严禁并券入长安——捉者斩!”李儒微微一叹,心道:你今日所赐,不过三日之温;人家所立,却是三冬之暖。
法与刀的较量,悄然在风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