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玄辰那一声低沉的“嗯”,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上一刻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我们这奇异的角色扮演游戏中,消弭于无形。林锋等人面上的表情,从惊愕到茫然,最后定格在一种“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呆滞上。
而我们的向导,蛊女阿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完成这一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似乎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走吧,‘朝圣者’。”她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趁着月亮还未升到最高,坊市最是热闹。”
在阿月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了一片瘴气相对稀薄的林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们并非走出沼泽,而是来到了一片由无数参天巨树组成的“森林之城”的脚下。这些古树高耸入云,其树冠之庞大,简直匪夷所-思,仿佛一座座悬浮在半空中的绿色岛屿。岛屿与岛屿之间,由粗壮的藤蔓和木板连接,构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空中栈道。
无数灯火,如同萤火虫一般,在那些巨大的树冠上闪烁。喧闹的人声、奇特的乐声、以及各种闻所未闻的香料气息混合在一起,顺着晚风飘散下来,带着一种野性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迷幻感。
这里,就是阿月口中的“坊市”——一个完全建立在巨大树冠之上的空中集市。
阿月带领我们来到一棵巨树之下,那里有一个由藤蔓编织成的巨大吊篮,几名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蛊族男子正在操控着某种滑轮机关,将人与货物运送上去。
我们伪装成商队的样子,在缴纳了几块碎银之后,顺利地登上了吊篮。
随着吊篮缓缓升起,脚下的沼泽地逐渐远去,一种奇妙的失重感传来。幕玄辰下意识地朝我靠近了一步,那属于“阿辰”的、略带笨拙的身体,不着痕痕地挡在了我的外侧。我心中一暖,抬头对他笑了笑,用口型安抚道:“别怕。”
他显然看懂了我的口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但紧绷的身体却放松了些许。
当我们踏上那坚实的树冠平台时,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脚下的平台由厚实的木板铺就,边缘没有护栏,只有一些发光的蘑菇充当路灯。无数奇形怪状的屋舍,直接依着树干和粗壮的枝丫搭建而成,彼此之间用晃晃悠悠的索桥连接。
集市上人来人往,他们大多穿着和阿月相似的麻布衣衫,佩戴着银饰或骨饰。摊位上摆卖的东西更是千奇百怪——散发着荧光的矿石、仍在蠕动的奇特昆虫、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以及各种我从未在任何医书中见过的草药根茎。
这里,是一个完全独立于外界的生态圈与文明。
林锋等人努力维持着护卫的警惕,但眼神中的震撼却怎么也藏不住。而幕玄辰,则一直皱着眉,那属于“阿辰”的、被我刻意修饰过的平凡五官,也挡不住他眼底深处对这片未知之地的审视与戒备。
然而,有一个人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一直沉默寡言、眼神疯癫的“天阶囚徒”季长庚,在进入这个坊市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他那双总是涣散无神的眼睛,此刻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他不再蜷缩在角落,而是像一个发现了宝库的学者,激动地在各个摊位前穿梭,时而拿起一块石头仔细端详,时而凑近一株植物用力嗅闻。
“不对……不对!这能量的流转方式,不是源于地脉,而是星辰!”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一个售卖草药的摊位前,指着一株开着蓝色小花的植物,语速极快地说道,“你看!它的花瓣脉络,与天狼星东侧那片星云的轨迹完全一致!它吸收的不是阳光,是星光!是特定星辰的辉光!”
他的话语,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充满了逻辑与学识,疯癫之气一扫而空。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认得这些东西?”
“认得?何止是认得!”季长庚的双眼放光,他指着远处一块被当做压舱石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矿石,“那是‘铁陨之心’的碎屑,可以扰乱磁场!还有那个,那个女人头上戴的骨簪,是用‘望月兽’的胫骨磨成的,能在满月时与月华共鸣,安抚心神!这些……这些东西,在外界,任何一样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在这里,却被当做寻常物件!”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一个饿了数十年的饕餮,终于闯入了一场绝世盛宴。
我明白了。
季长庚的疯癫,或许是因为他的认知早已超越了那个时代。当他脑中那些关于星辰、关于宇宙的“疯话”,在这个与星辰之力息息相关的奇异之地,找到了可以一一对应的现实存在时,他的神智,便被“锚定”了,恢复了清醒。
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一个走得太远的先知。
就在这时,季长庚的脚步,猛地停在了一个铁匠铺前。
那铁匠正赤着上身,挥汗如雨地打着一把弯刀。而在他的脚边,随意地扔着一块约莫人头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不规则坑洞的石头。他时不时地,会拿起烧红的刀坯,在那块黑石头上打磨几下,激起一串火星。
他竟是把那块石头,当做了一块磨刀石。
季长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块黑色的石头上。他脸上那股属于学者的狂热与兴奋,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恐与骇然的惨白。
“不……不可能……它怎么会在这里……”他喃喃自语,身体甚至因为过度震惊而微微颤抖。
他那剧烈的反应,立刻引起了我和幕玄辰的注意。
“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季长庚没有回答我,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在那铁匠警惕的目光中,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向那块黑色的石头。
“喂!干什么的!”铁匠不满地喝道。
幕玄辰立刻上前,他已经初步适应了“阿辰”的角色,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用一种带着几分讨好的市侩口气说道:“店家勿怪,我这兄弟是个石痴,看到奇特的石头就走不动道。我们买下它,可好?”
铁匠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块破石头而已,拿走拿走!”
季长庚如获至宝般,将那块沉重的黑石抱在怀里,拉着我和幕玄辰,快步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秦卿……你……”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中那刚刚恢复的清明,此刻全被恐惧所占据,“你把那块‘低语之石’,拿出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我依言,从怀中取出了那块始终带着冰冷温度的“低语之石”。
当“低语之石”靠近那块黑石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它那股一直在若有若无向外发散的、冰冷而细微的能量波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瞬间被压制、被吞噬,变得死寂一片。
“果然……果然是它……”季长庚的脸色愈发惨白,他指着那块黑石,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低语之石’的伴生矿,是它的影子,是它的墓碑!典籍中称它为……‘静默之骸’。”
“静默之骸?”我追问道,“它有什么用?”
“用处?”季长庚惨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与悲哀,“它最大的作用,不是记录,而是吞噬!是镇压!它会吞噬并镇压‘低语之石’散发的一切能量,让它陷入永恒的‘静默’!”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揭示了一个比阿月所言更加残酷的真相。
“你以为……你的身体为什么能和‘低语之石’和平共处这么久?你以为是你天赋异禀,是星辰选中了你吗?”
“不!你错了!大错特错!”
季长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近乎崩溃的尖利:“那是因为‘低语之石’这颗死去的星辰,它在缓慢地、持续地、一刻不停地……吸食你的生命力!它把你当成了延续自身存在的‘养料’!它不是在与你共生,它是在豢养你!就像我们豢养牲畜,是为了最后能吃上一顿肥美的肉!”
“你的‘新生’,你的第二次生命,从一开始,就是它为你准备的温床!你正在用你那鲜活的生命,去喂养一块代表着‘死亡’的枯骨!”
轰!
季长庚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剧毒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一直以来那挥之不去的虚弱感,那比常人更容易感到的疲惫,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恐怖、最清晰的解释。
我不是在走向新生。
我是在走向一场被精心伪装、被无限延长的死亡。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低语之石”,那块我一直视为希望的石头,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骨生疼。
那片刻的甜蜜伪装,被一句残酷的真相,撕得粉碎。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抬起头,对上了幕玄辰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属于“阿辰”的温和与笨拙。那里面,是翻江倒海的惊怒,是压抑到极致的后怕,以及……一丝冰冷刺骨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杀意,不是对着季长庚,而是对着我手中那块,正在吞噬我生命的“低语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