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被圈禁的旨意,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了最后的滔天巨浪,然后,一切便迅速归于了平静。
曾经搅动京城的腥风血雨,仿佛都随着沈万钧被斩于西市的鲜血,渗入了土地,再无踪迹。朝堂之上,空出来的七十多个职位,很快被太子一系和其他中立派的官员所填补。一场不动声色的权力洗牌,在夏帝的默许下,悄然完成。
东宫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稳固。
在这片尘埃落定的宁静中,还有一件事,也低调地完成了。
靖王幕玄恪与宋阁老之女宋清婉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宗人府和礼部的见证下,举行了简单的仪式。这场本该作为政治筹码的联姻,在经历了如此剧烈的风波后,反而洗尽了铅华,回归了它最本真的模样。
据说,大婚那日,常年冷着一张脸的靖王,竟对他的新娘子,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时间,就在这片微妙的安宁中,悄然流淌,转眼,便是一个月后。
京城入了秋,夜晚的风,带着沁骨的凉意。我依旧被“圈养”在静思轩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是身上那件薄毯,换成了更厚实的狐裘。
那晚,月色极好,清辉如水,将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我没有待在屋里,而是在院中的石桌旁,独自坐着。桌上,温着一壶新雪煮的茶。
我在等他。
我知道他会来。
当那阵熟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院门外响起时,我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伸手,将桌上另一只干净的茶杯,斟满了七分。
院门被推开,明总管提着灯笼,躬身站在一旁。幕玄辰一袭玄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立刻走向我,而是对着明总管和跟在身后的几名隐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殿下。”
明总管的目光,在我身上极快地扫过,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还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一同退出了院外。
院门,被轻轻地合上了。
整个庭院,瞬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只剩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茶壶下,红泥小火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幕玄辰这才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今夜的他,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没有了初见时的审视与戒备,没有了“巨龙”失控时的暴虐与挣扎,也没有了“盐铁之案”后,那种带着奖赏与默许的认可。
他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我从中看到了余波未平的震撼,看到了无法彻底勘破的不解,看到了对一种极致智慧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平等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警惕的凝视。
就像一个手握天下兵马的君王,在凝视着另一个,拥有着他无法掌控的、神秘力量的国度。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石桌,隔着氤氲的茶气,隔着清冷的月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我为他倒好的那杯茶,放在唇边,却没有喝。似乎在感受着茶水的温度,也似乎在组织着他那早已在心中盘桓了无数次的语言。
我也沉默着,安静地等待。
我知道,这一个月来,他不仅仅是在处理朝政,更是在做另一件事——复盘。
将这场惊心动魄的棋局,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落子,重新推演。
终于,他放下了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看着我,没有问我任何问题,而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陈述语气,开始了他的复盘。
“‘冰雕’一案,所有人都以为是天降神罚,是上天在警示大皇兄。但我知道,不是。”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是‘凝滞的火焰’。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力量,可以将极寒精准地控制在方寸之间。它冻结了刺客的生机,却没有伤到大皇兄分毫,甚至连他身下的那匹马都安然无恙。这等控制力,不是神迹,而是比神迹更可怕的算计。它用最华丽、最无法辩驳的方式,为后续的一切,拉开了一个完美的序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我消化的时间。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后,是那碗‘解药’。”他继续说道,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你明知他不会相信你,明知他会拿侍女试药。你给他的,从来就不是一碗解药,而是一碗能将他的愚蠢、狠毒和狂妄,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毒药’。你算准了他会狗急跳墙,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反扑,从而将父皇心中最后一点偏爱,消磨殆尽。”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那是一种混杂着赞叹与忌惮的复杂神情。
“最妙的,还是那本账本。”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面对完美艺术品时的惊叹,“一本用人血显影的账本,一本仿佛承载着冤魂诅咒的‘天谴之书’。它出现得恰到好处,内容天衣无缝,证据链完整到让刑部和大理寺的老狐狸们都叹为观止。它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天意,是神罚。可我知道,那不是神罚。”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
“那是你的手笔。一本……被你凭空‘创作’出来的,足以埋葬一个皇子所有势力的,完美罪证。”
他说完了。
将我每一步的设计,每一个环节的算计,都冷静地剖析了出来,分毫不差。
庭院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月光照在石桌上,像一层冰冷的霜。
我终于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看着我,许久,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为这场复盘,画上最终句点的话。
“从头到尾,你不是在反击,你只是在借力打力。”
“不,”他忽然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用一种更深邃、更笃定的眼神看着我,说出了最后的真相,“我错了。你不是在反击,也不是在借力打力。”
“你是在狩猎。”
“整个大皇子党,从幕天华本人,到沈万钧,再到那七十三个朝堂官员,都是你的猎物。”
当“狩猎”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壁,彻底崩塌了。
他终于明白了。
我所拥有的,不是什么偶然的奇迹,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祝福或诅咒。
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精密到可怕的智慧。一种以人心为棋子,以时局为棋盘,步步为营,最终将猎物引入绝境的,狩猎的本能。
我的力量,足以颠覆乾坤。
而我这个人,正被他“囚禁”在他的东宫之中。
这一刻,我与他之间,仿佛出现了一架无形的天平。
一端,是他,大夏王朝的太子,未来的君王,手握着世俗的至高权力。
另一端,是我,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女,手握着足以撬动他权力的,无形的智慧。
这架天平,在清冷的月光下,第一次,达到了诡异的平衡。
他眼中的警惕,便是源于此。
许久,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巨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几乎将我完全覆盖。
“孤,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他留下这句话,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端起石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看不懂,就对了。
因为,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主与仆,也不是拯救者与被拯救者。
我们是天平的两端。
是博弈的对手。
也是……最危险的同盟。